马,只好租了辆马车,为了节省开支,也不敢把马车包一天,只叫马车到时辰了再来接人。却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楼,却双双傻了眼——那马车不知怎的,竟没有出现。
眼见着茶会的商人陆陆续续便要出来,二人口里应酬着送客的曹友闻,心里头已是尴尬得紧。段子介正寻思着脱身之计,亦是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此时,却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便停在何家楼的门口。二人抬头望时,却见田烈武与一个儒生从车上下来,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缘,却在此见着?”
李敦敏与田烈武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时连忙还礼。段子介却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马车,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田烈武脸一红,瞟了一眼旁边的曹友闻,憨声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让人笑话。”一面又问道:“这位是?”
曹友闻早年虽见过田烈武,这时候却已是全无印象,但他见段子介与田烈武熟不拘礼,李敦敏又郑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闻……”
“原来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听到“曹友闻”三字,忙郑重的还了一礼。他见段子介与曹友闻都是惊讶地望着他,又笑道:“在下早听说曹先生大名,还知道先生与陈先生、司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当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点……”
以当时之习惯,田烈武既与司马梦求有这番渊源,终身都须行晚辈之礼,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段子介却知曹友闻不识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介绍了,曹友闻这才知道面前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东宫的二管家。田烈武又向众人介绍了旁边的儒生,却是赵时忠。
原来田烈武自做东宫官后,境遇又大不相同。宫中自高太后、皇帝以下,都知他忠义厚重,对他多所倚重。没多久,又令他兼任御龙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挥使。田烈武也与杨士芳一道,尽心辅佐太子。只是六哥颇为顽劣,又有柔嘉在那里推波助澜,杨士芳与田烈武,都是忠则有余,智常不足,虽然常常进谏劝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团团转。而坊间有关六哥失德的传闻,却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摇头叹气的人越来越多。田烈武在开封府故识甚多,更听到许多惊心动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忧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计,却也想不出什么良方妙策来应付,又因没有证据,更不敢乱说。在他的朋友当中,算起来便只有赵时忠原来在西夏还算有点身份,又读过点书,有点见识,算是个半吊子谋士。且田烈武与赵时忠时常往来,知他可靠,故此每每听到什么事情,便去找赵时忠商量。
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东宫后,顺便拉着赵时忠回家里商议事情。不料路过何家楼时,却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敦敏。高太后新赐给田烈武的宅子,便在这何家楼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与他是同年武进士,交情极好,自不用提;便是李敦敏、曹友闻,既然遇见了,免不了便要邀他们到家里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敦敏这时正要盼他解围,自然是一口答应;曹友闻也是有意结纳,更无拒绝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马车,往田家去了。
众人方到田家,便见温大有与马绍两人早已在客厅等候,见着田烈武等人回来,起身唱了个喏,温大有便说道:“田大哥可听到那些浑话了?”
“什么浑话?”
“便是这几日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疯道人。到处对人说他听到天正北有什么鸟天鸣……”
田烈武不懂星占之学,不解地望着温大有,“天鸣是什么意思?”李敦敏与段子介、曹友闻却是脸色大变,三人相顾一眼,段子介沉声道:“这天鸣是一种异象,若天象出现天鸣之变,便是说人主会出事,且必兴兵戈,百姓会流离失所。”
温大有点点头,道:“那疯道人也和这位官人说的一样。我只道他是胡说八道,派人将他抓了起来。可这几日间,流言总是不绝,人人都说官家要大行,契丹要兴兵南犯。更可恼的还是有一干人,说那疯道人不是常人,说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现过异云,说是什么天子之气……”
温大有这么不管不顾的说将出来,众人脸色顿时都变了。段子介早听说过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声,道:“接下来,肯定便是说什么国家内忧外患,动荡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顽劣,恐难当重任。国家须立长君,诸王之中,雍王最贤……诸如此类了!”
“这位官人真是奇人!”温大有一脸钦佩的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声,和李敦敏、曹友闻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这番来田家,却是没有来好,一不小心,竟卷入了宫廷斗争之中。
田烈武见温大有与段子介一来一往,已是把话揭破。这时候也不再避讳,对段子介三人长揖一礼,诚声道:“我本不想令三位卷入这是非当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觉得有嫌隙忌讳,这时离去,尚还不晚。”
段子介与李敦敏相顾一笑,却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曹友闻脑筋一转,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帮不上忙。”
田烈武见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义。”一面又请诸人入座,一一介绍了,方叹道:“实不相瞒,如今这种种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说到这里,想到要开口议论高太后与皇帝,只觉颇为不妥,一时竟无法宣诸于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听马绍在旁边笑道:“田大哥有什么好顾忌的,我们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摊上这么个时势。雍王本来就名声好,没有这事之前,便连我老马也要赞他一声‘贤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朝廷拿不出对策,本就是人心浮动,加上种种谣言,说六哥的坏,说雍王的好,汴京又到处唱那太祖让位给太宗的戏,休说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读书人、官人,心里也未必不想着让雍王做官家也不错。反正都是赵家的江山,又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老百姓读书少,有啥想法便说啥话,那些读书人、官人的花花肠子多,心里想着口里却不敢乱说罢了!”
他把话一挑明,赵时忠也叹道:“说得不好听一点,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还真在雍王一边。连在下也听到人说十余年前大灾,雍王如何为民请愿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长和程先生在那里不遗余力的替六哥说好话……可便是程先生的学生,也有些暗地里对六哥不满的。但以我所见,这造天命也好,造舆论也好,都还不可惧,可惧的是雍王为何敢这么肆无忌惮?”
李敦敏这时心里对马绍与赵时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见马绍长相猥琐,赵时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颇有些轻视。此时听他们说话,一个虽直言无忌,却有条有理,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直指事件的要害,显然比起那仪表堂堂的温大有,实是强得太多。但李敦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个什么话都敢说出来的,李敦敏却要谨慎得多,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多言。
果然,便听段子介冷笑道:“还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边……”
田烈武不由点点头,叹道:“自从陈都知被太后斥责后,内头的人见着雍王,说话味道都变了。太后威信这么高,无论是班直侍卫还是内侍宫女,都对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说到这里,田烈武却又摇了摇头,道:“不过我绝不相信,以太后之贤明,会故意纵容雍王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其实六哥天资聪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杨兄弟说到底不过两个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见着六哥这么被人诋毁,我们也只能干瞪着眼,除了在这里气愤之外,竟想不出半个法子来。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学多才的人……”
李敦敏见着田烈武之自责,皆是由心而发,亦不由动容。他也知道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东宫官本来就设置得很简陋,更何况六哥年幼,设官更不可能齐备。象杨士芳、田烈武,忠义勇武是可以依赖的,但要他们佐辅太子来应付这种宫廷斗争,那就真是难为他们了。而且如今这事,更是颇为棘手。但同情归同情,李敦敏虽不是怕事、不敢担当之人,但他毕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这里的人虽然可以说个个都与石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独有他李敦敏却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谓“石党”的真正核心官员之一,从本心来说,他当然愿意参预这件事,帮助田烈武,但李敦敏亦知道,这样的大事,在石越没有正式表态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须有分寸。对李敦敏来说,既然碰上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随随便便说话,以免令人误会。
但李敦敏对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田将军忠义,在下甚是钦佩。不过这件事,将军便是文臣,只怕亦无良策。这种事情拿不到真凭实据,就算是台谏参劾雍王也没用的……”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一声,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谏论列,亦未可知。”
李敦敏说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温大有等人一时竟是没明白他话中之意,只有段子介一人听得清楚。他是颇有点闻事则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讳的说道:“海外说的却是实情。台谏弹劾雍王,若无真凭实据,那叫‘以疏间亲’,离间皇家骨肉。便是官家还能理政,除非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的亲弟弟,否则便不能不顾忌着太后的感受。更何况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说谣传太后还纵容雍王,便是传言是假,要太后置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于死地,那也是千难万难。这便算是两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谏的弹章上去,没有真凭实据,雍王谦逊一点,上表分辩一番,再请个罪,太后、官家还得好言安慰他,弹劾的人却免不了要被贬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聪明一点,上表假模假样救救弹劾他的人,这‘贤王’的名声,岂非更加坐实?所以这雍王才敢有恃无恐。”
段子介这么着毫不避讳地说将出来,众人这时却是听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里想得到这中间的许多世故,一时间竟是听得目瞪口呆,连赵时忠都不由得连连慨叹。
段子介又望着李敦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说错?”
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转向李敦敏,李敦敏心里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说道:“祖宗之法,帝位传承,一是立嫡不立长,在嫡子中择贤者立之;一是太后、两府权重,尤其是祖制贵太后。当年真宗继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继位之初,都有太后垂帘。若果真如田将军所言,太后并无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铁打的,任他机关算尽,亦不过白费心机。”这言外之意,却是默认了。
“倘若万一谣传是真呢?”赵时忠不由追问道。
李敦敏摇摇头,只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敦敏一眼,接过话来,笑道:“那就要看两府与太后谁拿得定主意。两府若没有二心,太后亦无可奈何;若两府中有人动摇,那就难说了……”
“这般说来,我们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温大有不服气的问道。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曹友闻忽然淡淡说道:“这却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马绍不由得怀疑地望了曹友闻一眼。虽说田烈武对曹友闻极为礼遇,但如马绍等人,对曹友闻的轻视,却也是理所当然的。连李敦敏与段子介都说没办法的事,这区区一介商人忽然说有办法,众人自是难以轻信。
曹友闻却是不以意,笑道:“他们能造舆论,影响清议,难道我们便不能么?”
“曹先生是说?”赵时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闻环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在下无德无才,但诸位之忠义,实令在下感动。六哥绪位,不仅关乎人伦君臣之大义,也关乎国家朝廷之稳定。在下虽是商贾,得有机会报效,亦不敢后人。以区区之陋见,这造舆论一事,无非是花钱。他们可以叫人唱兄终弟及的戏,难道我们不能暗地里请人唱奸王夺位,造成天下大乱的戏么?他们能说六哥的坏,难道我们便不能说六哥的贤德么?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将这说六哥坏的流言全归咎于契丹人的阴谋,亦不是难事……”
但田烈武等人听完之后,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人说话。过了一小会,赵时忠才试探着道:“这哪来这么多钱……”
曹友闻微微笑道:“若诸位信得过在下,此事可由在下来想办法。”
对于曹友闻来说,这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