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涉案白水潭十三学员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国实为无罪,《白水潭学刊》刊录文章规则,是秘阁校理石越所定,桑氏亦无可如何;且其人为人敦敏,性情温厚,轻财仗义,兼之学问出众,勤于校务,在白水潭学院颇受爱戴,邓绾轻率欲入其之罪,且轻用刑具,故激起大变。臣以为按律桑充国当无罪释放。其余孙觉、程颐,虽有失察纵容之情,然大宋律法并无条例可按,臣以为罚铜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责即可。白水潭学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学员,诋毁执政大臣,妄议朝政,事后又潜逃,藐视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编管。”
“……又白水潭学员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聚众叩阙,要挟朝廷,大不敬,虽情有可原,然国法所系,不能不问,臣以为皆可革过功名,交原籍编管……”
赵顼一边看着陈绎的奏折,一边对文彦博问道:“文公以为陈绎判得如何?”
文彦博沉声道:“陛下,臣以为陈绎判得太轻了。”
“哦?”
“聚众叩阙这件事情,臣以为当刺配三千里,以惩来者。”文彦博对于这些人没有好感。
赵顼低头沉吟了一会,对一旁的冯京问道:“冯卿以为呢?”
冯京微笑道:“微臣以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个人的文章都是诋毁执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过是议论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陈绎不能一一详按,固是太重。何况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给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点。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为既是情有可原,陈绎判得便是适当。革去功名,于儒生来讲,已是很重的处罚了。”
“叶状元,卿在白水潭学院执过教鞭的,卿以为如何?”赵顼笑着对因事入见的叶祖洽说道。
叶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惨,否则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这时偷偷看见皇帝脸色甚是轻松,便小心的选择着词汇,说道:“臣以为陈绎如此断案,亦是为朝廷存些体面。臣闻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视事,若欲王丞相复出,则白水潭案处置不可过重,亦不能过轻。处置过重,则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敌视新法,反为不美;处置过轻,则王丞相威信全无,朝廷之令亦为人所轻。故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宽宏,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威重。陈绎所议,颇为恰当。其余细节,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审结,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赵顼被叶祖洽说中心思,不禁哈哈大笑:“叶状元所说不错,就依陈绎所议吧。”赵顼又拣起一份奏章,递给冯京,道:“卿等看看。”
冯京连连恭恭敬敬接下,小心打开,只见上面写道:“臣御史某顿首言:……《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故国有太学,郡有庠序,以备教育,诸公卿大夫百执事无不选之其门。可见学之大盛,系俊才选优,官僚择贤之根本也。官学而外,尚有私学之立,少则家熟,长则门院,亦备补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学之束,少于监导,致常有以洁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寻私解愤,枉议国纲,更不类枚举。臣闻京师郊外有私学白水潭书院,乃本朝之秘书校理、着作佐郎、提举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创。原官绅立学,本广开学风,阐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学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挟其官家之身,隐经去理,偏司淫巧,尽毁圣人师道也。夫古者师道,义理为重,经术次之,皆儒学根本,若熟习蹈器,经世为用,国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书院内设一堂,谓之辩所,臣尝听之,大骇!原以为论之孔孟,研之诗书,然实诟陷国策,谗毁宰冢,则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权司之职待议然尽谤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锐毅进取,行富国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尔,竟是掠民之举,甚者,迳走于外,导他生员之盲从,蜚流市井,目新法为洪兽,致圣上威信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请陛下力加废禁,诸私学有为效者,或废或改,皆应严厉,而官宦大夫有庇护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当罪之……”
御史的名字被朱笔涂掉,显然是皇帝故意保护御史的所为。冯京越读越心惊,读完之后,小心递给文彦博,文彦博却一边读一边点头,显然是颇以为然。传到叶祖洽时,叶祖洽脸色沉重,默默不敢出声。三人心里都雪亮,这是弹劾石越创立私学,不讲孔孟之道而讲奇技淫巧之说,又设辩论堂诽议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冯京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份奏折所议有失偏颇,石越是治《论语》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学院而论,程颢、程颐、孙觉、甚至叶状元,哪一个不讲经典习诵圣人之术的?至于辩论堂议论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当召石越训诫,令其纠正。”
文彦博却道:“虽是有失偏颇,然臣以为说得却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废除,学生不治经义,成何体统。若礼义廉耻,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国何用?”
叶沮洽在心里把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不禁笑道:“臣以为写这份奏章的人不过是个迂腐君子。”
赵顼奇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亦尝着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臣在白水潭执教,尝闻石越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见识,实有与王丞相不谋而合者。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叶祖洽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地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猛然觉悟的叶祖洽不由懊恼不已。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说‘真理越辩越明’,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石渠阁会议,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才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才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才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想不做学究也难。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臣以为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哈哈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像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
叶祖洽忙不迭地说道:“臣愚昧,臣愚昧。”心里却在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道:“卿是龙飞榜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要明令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最终认可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终于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修身养性的功课竟是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让石越暗暗佩服。孙觉是享受特别待遇的,气色反逊于程颐。
前来迎接的石越向走下大堂的陈绎抱了抱拳,诚恳的感谢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秉公决断。”
陈绎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又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心道不知王雱现在正如何咬牙切齿,他心不在焉的和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微微一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我准备好了酒宴,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见石越脸色轻松,略觉放心,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誉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说道:“你先写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也不敢说什么,连忙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我的奏折也被冯京和叶祖洽所沮,这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蔡确在一旁苦笑道,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生性好强,咬着碎牙,竟是想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只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个时辰之后,王安石府。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焦急地问道。
“相公,夫人,衙内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词已是相当严重。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他突然想起好友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是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着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的豪侠之气,且才华过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昉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其实她心中也非常的焦急,毕竟手足关情,但在这时刻,王家却不可再有人倒下了。
王雱的病重让王安石更加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宣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丞相府……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爹爹、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辞相请郡,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道。
王雱大吃一惊,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爹爹,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道:“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爹爹,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