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皇帝后,王安石先把赵瞻出使的情况详细奏上。赵顼又亲自问了一些细节,便例行公事的问道:“赵卿在辽国可曾在意其风土人情,北朝对大宋的看法如何?”当时资讯不发达,了解敌人对自己看法,多数是靠使者的观察。
赵瞻连忙欠身答道:“辽人知我圣天子在位,并不敢觊视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时,契丹魏王耶律乙辛曾问及石越,说我大宋有此等人,为何不能用?”
“哦。”赵顼感兴趣的挪了挪身子,问道:“卿如何回答?”
赵瞻从容答道:“臣说我大宋比石越聪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磨砺,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为参赞咨议,是锻炼人才之意,谈不上不用。”
“嗯,卿答得很得体。卿可知契丹人怎么知道石越的?”赵顼略表嘉奖。
“臣听说石越的《论语正义》等书已传至契丹、高丽,北朝贵人颇读其书。这是夷狄心向汉化之故使然。”赵瞻老实答道,他与石越并无私交。
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这句话,冯京一向反对新法,但现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王珪与他的作用不过是画押签名而已。曾布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负责新法事宜,凡事只问王安石,完全不理会王珪、冯京的意见,这更让冯京不满。冯京久于世故,自知不足以对抗王安石,只得隐忍。自青苗法改良后,冯京早想拉石越进入朝廷,借石越之力对抗王安石,这时连忙说道:“陛下,石越之材,颇堪大用,又闻名于外国,臣以为皇上应召其至朝,委以要职,一来使野无遗贤,二来告诉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使其不敢轻我大宋。”
“陛下,能招致石越,当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愿意。现在白水潭学院办得有声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鱼得水。”王安石虽然也觉得石越才华出众而且并不死板,颇能推陈出新,很对自己胃口;但却又觉得石越有点隐隐约约和新法过不去的意思,兼之他很受保守派大臣的器重,因此一直心存警惕。
冯京见王安石有杯葛之意,连忙委婉说道:“陛下,把这样一个人才放到江湖之上,总是可惜。”
王安石不悦地说道:“石越现在怎么算是在江湖之上呢?臣也觉得石越之才,便是做个翰林学士也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王珪见二人争执,他揣摸王安石之意,自是不愿意引石越入朝,便插话笑道:“石越之才,做个翰林学士的确绰绰有余,只是字写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书法,众人尽皆莞尔,连赵顼都忍不住笑了。冯京也有点尴尬,石越一笔臭字,东京城大小官员都知道,就算是普通读书人,也多半引为谈资,毕竟石越是个很吸引士子们注意的人物。想想一个翰林学士有石越那样一笔臭字,也实在是……冯京讷讷说道:“这个、这个,白璧微瑕。”
赵顼忍住笑说道:“字差一点没关系,朕也让石越学过字,不过看起来他什么都聪明,就是这个方面长进不大。”
王安石笑呵呵的说道:“这的确是小节。”他不屑用这个打压石越。
赵顼点点头,又笑道:“说起石越,昨天还有御史弹劾他。”
冯京闻言吃了一惊,看到皇帝语调轻松,这才放心。又见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动声色,心里暗叫一声“惭愧”。只听赵顼笑道:“他的白水潭学院教的课程太杂,学生有的支持程颢,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两头在一个酒楼上打架。整个东京城传为笑谈,御史说他治校不严,有失体统。”
赵瞻见说到这些,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做声。只见旁人脸上都无吃惊之色,显是此事众所周知,更觉不可思议。
王安石摇头笑道:“治校不严,倒也不能怪石越,中书青苗法改良,他经常奉诏来制议法令,分身乏术。”
冯京皱了皱眉头,虽怪御史多事,却也觉得石越毕竟年轻,让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幸好皇帝并不怪罪,因说道:“臣以为这件事还须责令石越整改才行。白水潭的学员有不少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体统。”
王珪之前因为说了石越的字不好,他不想开罪石越,此时便捋须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学生年轻气盛,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赵顼本不过是想说说趣闻,不料一相二参居然认真起来,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始终是皇帝,随便说不得话。幸好这几人还不算太呆板,没给自己讲大道理。想到这些,未免有点扫兴,便对赵瞻说道:“赵卿先回去吧。卿不辱使命,明日中书会有嘉奖的。几位丞相留下来,说说西北的边防如何了。”
赵瞻连忙谢恩告退。赵顼见他走远,才敛容说道:“种谔先胜后败,抚宁诸堡全部沦陷,但是绥州还在大宋手中,夏人兵疲,已欲遣使者前来求和,朝廷当早做打算。朕想知诸卿意见如何?”依宋之惯例,边事皇帝一般是和枢密院讨论决议,但是赵顼即位后,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书诸相商议。
“西夏不可遂图,和议可许,绥州却不可割让。以臣之愚见,则国内先变法,富国强兵,西北遣王韶开洮河,徐谋进取之策……”
冯京冷笑道:“臣以西夏不过是小疾,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河北、陕西皆是前线,数年之间,既淤田,又差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庆州兵哗变,并非无由。皇上,便是差役、保甲暂时不能废,这淤田于国无补,颇劳民力,还请皇上先下旨废除这一件。”
……
石越并不知道皇帝和中书的宰相们居然在很正式的场合讨论着他那糟糕之极的毛笔字和白水潭隔几日就会发生一次的群架事件。但是对于自己的毛笔字,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下过工夫的。
这日难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的练毛笔字。只是这书法的习成,实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着笔,写一划下来,稍不留神就歪了。梓儿在旁边看得吃吃直笑:“石大哥,你不用这么用力的,写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劲。你看我的……”
她从石越手中夺过毛笔,轻轻沾点墨水,在字笺上写了一个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儿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个劲地直摇头。
梓儿轻笑道:“这样吧,石大哥,改天我用朱笔写一本字帖给你描。好过你这样乱写,堂堂白水潭学院的山长,皇上亲自嘉叹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写得太难看了。”
石越红着脸听她取笑,没有半点脾气,谁叫自己字写得太差呢?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然他认识的名人很多,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笔好书法,但是让他开口向他们求一本字帖练字,实在过于艰难了一点。
他刚点了点头说“多谢……”,就听侍剑进来说道:“公子,潘先生来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连忙搁下笔,对桑梓儿讨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烦你了。”一面匆匆往外面走去。
到了客厅,便看到潘照临在那里喝茶,桑俞楚不在家,只有桑来福坐在下首相陪。见石越出来,二人连忙起身相迎,桑来福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便告了个罪出去。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这白水潭很热闹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什么。
“难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隔三差五在群英楼打架吗?”潘照临奇怪的问道。
石越愕然道:“不可能吧?”
“现在群英楼的伙计和掌柜都习以为常了。”潘照临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石越不禁哈哈大笑,“这帮家伙,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潘照临自己也不禁莞尔,不过他毕竟是比较理性的人,“这些学生这样子,实在有失体统。如果传了出去,给人口实就不好了。”
石越点了点头,“潜光兄有何良策?”
“这件事,还须告诉桑长卿,让他严肃山规。”
石越摇摇头,道:“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这样吧,我们在文庙附近再建两座大堂,一个座大堂做讲演堂,专门请当世名流不能在学院兼课者讲演;一座大堂做辩论堂,专门让学生们自由辩论,免得他们去群英楼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为讲演日,一日为辩论日,这两日皆不上课。你说如何?”
潘照临想了一想,笑道:“这是好主意。只不过讲演日就比较麻烦,要去请名流,学院又要多一笔开销。”
石越不负责任的笑道:“这件事让长卿去头痛吧。辩论堂没有建好之前,先找两间教堂做辩论堂,让他们去吵架吧。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专人记录下来每个人的发言,公布在学校大栏上,给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档。”
这件事说妥,潘照临又问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兴土木,公子可是想扩张学院?”
石越颔首笑道:“白水潭现在慢慢变成小镇了,我先给学院的老师们准备好一些房子,另外学院照这个趋势,规模难免会扩大,因此还要建一些教舍。还有,到了二年级,学生就要分系了,我准备为儒学之类建一座明理院,为算术物理类建一座格物院。”
潘照临因说道:“算术之书称为算经,比之儒家五经,的确可以为格物院之首。我听说有人上书朝廷,想把历代有名算术家配享孔庙,不知道有没有这事?”
石越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算术孔子也学的,朝廷有此议再说吧。现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参与了。”
就在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秋来,秋去冬来,熙宁四年的秋天在纷纷落叶中成为过去。偶尔和苏轼、唐棣等人书信往来,谈谈所谓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况,听听他们对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毕竟事不关己,石越也没有那种切肤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种政客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此时不宜和王安石对抗。不过,因为改良青苗法推行顺利,石越在皇帝面前也越来越受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白水潭学院渐上轨道,第二学年的学生报名达到三千人,规模超过太学。为此,学院不得不举行入学考试,控制每学年的学生在两千人左右。可以说唯一不太称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笔字始终不见起色。
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便往白水潭学院赶,很快就是重阳佳节,加上连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东京城里到处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学院的水泥路边上此时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树,走到附属小学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学院布置的菊花,虽然品种一般,不过对石越这种不懂得赏花的人来说,还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国的“公厅”(办公室),石越忽然童心大作,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却见桑充国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发呆,手里还拿着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纸。
“咳!”石越咳了一声,问道:“长卿,秋高气爽,你在发什么呆?”
桑充国见他来了,苦笑一声:“子明,你来看这个。”
石越疑惑的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来,原来上面写的全是些学生的名字。桑充国在旁边说道:“这是一年级考二年级的名单,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约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学,二百余人律学,八十人子学;考上格物院的学生约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头,三分之一,算术九十人,格物和博物都是二百余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虽然算术人少一点他很奇怪,但是想来格物和博学都要修算术,专修算术的少,也很正常。格物院能有五百人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担心。”桑充国解释道。
“担心?”
“是啊,明理院的规模太大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许多地方来。”桑充国担心的是实际问题,长期以来都是他主持具体事务。“还有,现在我们学院修格物的学生倒像是谦谦君子,虽然有争议,但是都是细声细气解决;反倒是这些考上明理的学生,在辩论堂辩论时,几乎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桑充国想想辩论堂里的情景,就有点受不了。“二程和孙觉、邵雍等人自从过去一次辩论堂后,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们几个虽然各有观点主张,但是也不至于争得面红耳赤。这些学生却可以为了扞卫一句经义,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听桑充国抱怨这些,不禁好笑,“长卿你也太杞人忧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们的课分开,不用排那么满。况且明理院二年级了,教授只上大课,小课比较少,怕什么?至于辩论,对他们将来有好处……”
“不错,他们经常辩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