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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冷笑道:“吕相公不知道历代亡国,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导致百姓叛乱么?”
“是么?司马公不妨听听石子明如何说。”吕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
石越知道二人争论,并非仅仅因为过往不和。宋朝百姓评论吕惠卿与司马光的关系时常笑言:“一个福建子,一个陕西人,如何厮合得来?”二人的确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时争论,其根源却依然是为了部分兵器民营化。司马光虽然不反对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对于兵器民营化,却认为是走得太远了,反对的态度异常坚决。但是不知为何,吕惠卿对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化,却一直表示了坚定的支持态度。若按司马光的观点,则国家败亡的主要威胁来自国内,固然一方面要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却也不可避免的要防范百姓;而吕惠卿的观点,则是直指主要威胁来自异族,那自然要进一步的武装百姓,方为上策。石越本来乐于见到吕惠卿出头争辩,不料几句话下来,吕惠卿却将球踢到了他的脚下。
石越连忙笑道:“臣的确曾向皇上言道:历代亡国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亦是因为豪强数百年兼并土地,使得百姓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再加官府失德,则民不聊生,这才盗贼蜂起,致有亡国之祸。若使百姓有一线生机,断不至于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脱离治乱循环之道,须从根本处下手,朝廷要时刻给百姓找一条活路。本朝向来是不抑兼并,本也无可非议,实是兼并原本也抑制不了,但也不能无所作为,毕竟还要鼓励、帮助百姓开垦新田,亦应当鼓励工商业,让工商业能尽可能多的吸纳贫民,天下少一个饥民,便是少了一个叛贼。这才是治本之道。必要之时,还要组织无业之民开疆拓土,就地扎根,以缓解兼并之害。”
“治乱循环,实是气数。历朝概莫能免。何况鼓励工商,则务农者少,务农者少,则粮食不得增加,粮食不得增加,则百姓必然饥馁,石子明所言,前后矛盾,本末倒置。况且百姓重视乡土,不乐迁移,强行征发,必致大乱。”文彦博听得极不舒服,不由亢声反驳道。
“文相公所言差矣。凡太平日久,则人口必然增加,此势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万,历二十年,则可至二万,再历二十年,则可以至四万,如此递增,百年太平,人口滋长,必然构成压力。何也?因垦田数之增加,无法比上人口数之增加。而且兼并一事又难以杜绝,便有更多的人来分更少的土地。土地所增有限,多数又归于兼并之家,贫者所占土地愈少;而人口增长却无穷尽,是百姓终有无法生存之一日。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杀子,生女杀女,大伤天和,虽如此亦不得苟全。历朝历代,治乱循环,实由此来。所谓盛极而衰,亦是由此。历代最盛之时,亦是在籍人口最多之时,人口一旦再加增长,则土地便显不足,于是百姓谋生不暇,一切动荡,皆由此引发,国家亦不能不转衰。故要想长治久安,朝廷一定要为百姓谋生路。百姓不乐迁移,亦不必强行征发,可以鼓励之,诱使之,人情趋利避害,若迁移之利大于不迁,则未闻有不乐迁者。至于以为重工商而伤国本,此商鞅之鄙见,非圣人之义。商人使物资流通,使农夫能以物换物,能让最好的农具、种子传遍天下,非徒然害农而已。何况朝廷还可征收商税,此处多得一文税,农夫则可少缴一文税。工商与农业,并非是一端繁荣必使一端受害,而是可彼此皆受益于对方者。是圣人方以士农工商并列,未尝偏废。臣在杭州时,鼓励商业,未闻杭州粮食减产,农夫之家,亦只从中获利。臣以为,商鞅那点见识,实不足法。”
“巧言令色。”文彦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轻信此言,历朝未闻有不重农而国富强者,农为国本,不可动摇。治国之道,务在安静。”
石越笑道:“臣未曾言要国家不重农,臣亦以为农为国本,国家不可不重农。臣所言者乃重农之术。盖历朝偏见,以为重工商必然伤农,而臣以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于农。历朝皆以为固邦之术,在于抑兼并,而兼并却无法抑制,臣以为本朝既然祖宗以来,未尝抑兼并,则不妨另辟新径,解决之道,便在发展工商,鼓励移民垦田。朝廷治民之道,不当是为防范百姓,而当是依靠百姓,帮助百姓。朝廷若视百姓为亲友,则百姓必为朝廷之亲友;朝廷若视百姓为仇敌,则百姓必为朝廷之仇敌。视百姓为亲友,则朝廷有亿万之亲友之助,何愁社稷不稳固,何忧天下不太平?若视百姓为仇敌,则朝廷有亿万之仇敌,无论怎样防范,总是防不胜防!”
石越一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连司马光亦觉得颇有道理。文彦博虽然心中不忿,却又辩他不过,只得愤愤道:“强词夺理!”
“臣却以为石越言之有理。臣请陛下早下决心,废持兵之禁,将军衣等十余种军资向民间商人招标,以节省朝廷开支。同时向商人出售许可令,允许民间生产诸葛弩、刀、剑等十三种兵器。至于武库兵器,亦当清点,凡老旧陈腐者,可拍卖给商人出售,或者干脆卖给辽人。臣以为,武库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吕惠卿满口新词,他的积极态度,更让石越大惑不解。
“陛下,将军衣等物资承包给民间,只恐缓急难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几万贯的开支,且能让一些百姓多赚一点钱,但是万一开战,只怕误了大事。”文彦博对于这些改革,实在很不乐意,若非军器监隶于尚书省,他早就要断然否决。
“臣却以为文公过虑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数倍之利,虽死亦不足使之惧。一旦开战,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许诺给钱,焉有不尽心尽力之理。何况朝廷亦当立法,与其签订契约之时,就当规定国家若有战事之时,一切与军队有关之作坊,都需按要求开工。而纵是平时,卫尉寺与军器监都要派人进驻作坊,加以监督。凡产品交验,必须手续清晰,责任至人。若三衙属下军队发现有问题,即可请求追究军器监之责任,而军器监与卫尉寺即要追究当事人之责任。若某作坊生产之物不合格超过一定之比例,则不仅可以要求退货,而且要追加处罚,禁止其以后参与投标,如此数部门不相统辖,互相监督,臣以为朝廷无官官相卫、欺上瞒下之忧,而民间所造军资,质量必胜于官营。何况这些军资,都是辅助性质,无非军衣鞋帽营帐之类而已,民间可以胜任的作坊数不胜数,朝廷可以分成份额,允许多家作坊投标,互相之间,各有竞争,优者存,劣者汰,一岁一投,则是流水不腐之道。”
其实当时军队干粮的等物,早便是由民间制作,官府购买。亦算是行之有效了。司马光听石越说得在理,虽然不表支持,却也退到一边,默然不语,不再反对。文彦博却吹着胡子,傲然道:“臣不信民营之物,胜于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读过《盐铁论》?官物粗糙,汉时已然。”石越笑道反驳道。吕惠卿却游目四顾,忽然上前欠身说道:“陛下,臣大胆,想做个试验。”
赵顼心里已偏向石越,但又觉得文彦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见不能不重视。且他又是枢使,亦不能不说服他。当下便笑着点头应允。众人皆不知吕惠卿弄的什么玄虚,也一个个凝目注视。吕惠卿随便叫了几个侍卫,便往武库中走去。众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方见他从武库中出来,几个侍卫手中还捧着两件纸盔甲、几杆长枪。他吩咐侍卫将这些东西放在地上,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刚才在武库中,挑了几件纸盔甲,几杆长枪。臣听说本朝的纸甲,钢刀不能入?”转身向苏颂问道:“苏大人,是么?”
赵顼也凝视苏颂,苏颂见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额上不由浸汗,硬着头皮干笑道:“确是如此。”
吕惠卿又转目注视张若水,笑道:“请问张都知,这些物什,是何时入库?”
张若水也是聪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却不能不答,勉强走到纸盔甲与长枪边上,睹视片刻,方说道:“是熙宁三年之物,熙宁四年入库。”
“有劳张大人。”吕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咏身旁,道:“借狄将军佩剑一用。”
狄咏却将目光移向赵顼,见赵顼点头允许,这才抽出佩剑,双手捧给吕惠卿。吕惠卿走到纸甲之前,让侍卫将两副纸甲叠在一起拉开,他提起剑来,随手捅过,便见那纸盔甲有如薄纸一般,一剑洞穿两层盔甲,吕惠卿随手捅了几下,那盔甲上便有几个大洞!
赵顼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张若水与苏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文彦博铁青着脸,默不作声。吕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请看,这便是官营之物,军国之器。”说罢,一剑挥向一杆长枪枪杆,便听一声细响,枪杆断为两截。他又提起一杆长枪,用手一扳,一个枪头竟被他拧了下来!“臣,书生尔!竟能手断长枪!”吕惠卿厉声说道:“武库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虽军器监设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军器监,深知其中利弊,军器监设立之后,虽然力行责任明确,但不少军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军衣帐篷,针线粗糙,制造鄙陋,众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产之时不计成本,浪费甚多。今有官民两便之事,陛下当早下圣断。”
文彦博一时无语。司马光与吴充顾视一眼,一齐道:“臣等细想,亦以为可行。然此事犹有细节,招标由枢院或是军器监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产军衣营帐卖给民间甚至敌国?如此等等,虽为小事,不可不虑。”
“此谋国之言。”石越赞道,“臣以为苏颂熟知军器生产情弊,章惇心思细缜,可着二人详定以闻。”
“至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臣依然有异议。万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谋反,后果不堪设想。”司马光于此坚决反对。
一直不曾说话的韩维忽然说道:“君实过虑了。民营之兵器,实则民间铁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谋反之事,本就无法防止。而凡生产兵器之民营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标号,卖给何人,亦要登记。而且要购买许可之令,生产多少,生产何种武器,皆有限制,由卫尉寺派人监督。若要由此来谋反,只怕更露痕迹。许可民间制造兵器,实是为鼓励民间习武,而且是在军器监诸作坊之外,多一些储备,平时朝廷不用花钱供养,反可从中收税,而缓急之时可用。凡民营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励其研制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须向朝廷申报,由枢密院最终决定是否可以研制。若研制成功,其有利军国者,即可以由军队购买装备,军器监下属设立兵器专利局,其研制之武器若能申请专利,十年内许其独家生产,别家若要生产,则要付购买专利之费。军队不要者,能否卖给民间,亦须由枢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尽量为军队所用。如此,不仅可以节省朝廷研究费用,亦可集思广益,实是强国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营,并非随便许可。凡能得许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够之资产,而且其家眷必须迁居汴京,置于朝廷控制之下。这些人实是朝廷养在民间之鹰犬。”石越深感每进一小步之艰难,对敌国则讲“在德不在险”,对本国百姓就不肯讲“在德不在险”了——这种态度,石越实是非常不以为然,但是司马光等人的顾虑,亦有其立场,而且有强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设法消除其疑虑。
赵顼望了地下那断枪残甲一眼,凝视文彦博,问道:“文公以为如何?”
“臣终惧养虎为患,望陛下三思。”无论如何,文彦博都无法信任商人对国家的忠心。
“朕当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诏,废持兵之禁令。苏卿、章卿可去筹划军衣等军资生产向民间招标之事。张若水、李向安会同苏颂,检视武库兵器,若下次朕再发现武库中还有这种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项上人头。诸葛弩等兵器民营化,再下廷议。”
“陛下圣明!”
当石越回府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石越刚刚踏进府中,石安便迎了出来,禀道:“参政,二员外和智缘大师在客厅等候已久。”石越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