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补充了携带的补给品,两人离开了郢都向北而去。将近傍晚的时候,两人成功地在路过的村镇中找到了住处——这等规模的村镇中不可能有旅店的存在,村长只是给两个旅人提供了自家堆放干草的栈房。
将毯子堆在了干草垛上,绮礼诚实地陈述着感想:“看来不是每次都被赶走嘛。”
“怎么可能。”切嗣冷淡地说,解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剑,在干草上躺了下来,“上次是刚在那边接过委托。”
“救完人就马上被赶走吗?——你的人缘可真够差的。”
切嗣沉默着,直到绮礼都以为对方再也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才突兀地说道:“因为有人死了。”
绮礼支起了手肘。
猎尸者将自己裹在了毯子里。不过绮礼还是看到了对方紧紧地抓着长剑的动作。
“妖魔抓走了一个小女孩。而我来不及救她。”
低沉的声音犹如从黑暗中融化而出一般。绮礼无法判断那其中是否隐含着内疚。
“没办法得救吗?”
“不。如果去追的话,也许来得及吧。”
简短地说着,切嗣翻过了身。
感觉到对方抵触着继续的追问,绮礼也重新躺下,望着栈房小窗所勾勒的小块天空。
没有月亮。
微弱的星光很快就被大量的涌动的云彩所遮盖了。没有风或雷电——大雨毫无预兆地降了下来。这正好是将要收成的时节。田里的谷物又要因这一场雨而腐烂了。
嗅着逐渐蔓延开来的、湿润的泥土气息,绮礼再一次体认着那个事实。
只要一日没有王,天气就无法回归时序,田地就无法恢复肥沃,妖魔就将不断增生。
可是即使选出了王又怎样呢?
就算一度获取了天命,短暂在位又失道的王的数目也多到让人想问——这就是上天聆听了人们的祈祷而派下的王吗?
说不定,天道从来就未曾怜悯蝼蚁一般的众生——
稻草的响动打断了绮礼的思索。整个人裹在毯子里,猎尸者挪到了青年的身边。
“……那边在漏雨。”
带着睡意的声音极其贴近地响起,这让从来没有和人如此贴近地接触过的绮礼感到了微微的惊讶。
“明天也许没法继续上路。你要有心理准备。”
“哦。”
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声,绮礼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
就算是这么睡着——头发还是乱糟糟地翘着。
倾听着夹在雨声里的男人的呼吸,绮礼判断对方已经沉入了睡眠。他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抽出了手,摸了摸对方头发翘起来的地方。
……明明没什么区别啊。
怀着打开宝箱却发现里面一无所有的孩子一样的心情,绮礼遗憾地放下了手。
雨下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仅仅只是转小了而已。通向北方的道路果然如切嗣所预料、变得过于泥泞而不适合行走。
“没办法,要在这里多待一天。”和村长谈完后,切嗣一边向绮礼交代着,一边从场院的墙上摘下了蓑衣,“——你留在这里就好。”
“你要去做什么?”看着切嗣脱下斗篷和长靴,熟练地换上了一旁的草鞋,绮礼不由问道。
“庄稼总要尽可能地抢回来。这可是他们一年的口粮。”披上了蓑衣,切嗣拿着镰刀走向了门口。
绮礼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结果惹来了对方哭笑不得的评论:“大少爷,你不用跟过来的。”
“留在这里也没关系;同样的,跟着你过去也没关系吧。”
“随你喜欢。”
一向不会对雇主有过多地要求,切嗣索性随青年而去了。走到了村边的田地里,和在泥水里同样忙碌着的农人打过招呼,切嗣就加入了忙碌的人们的行列。挥动起镰刀的样子,在绮礼眼里,和熟练的农夫也没什么区别。
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做呢。
静静地站在逐渐转小的雨里,绮礼望着忙碌于收割的人们。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人看向他的方向,在注意到青年明显与众不同的衣服质地后就又收回了视线。
“先生。”
怯生生的呼唤声在绮礼身后响了起来。转过了头,绮礼看见了裹在蓑衣里的少女,将手里的雨伞递了过来:“请您……用这个。”
青年沉默地打量着对方因为整日在田间奔跑而变得黝黑的脸颊,以及从蓑衣下漏出来的破烂的衣袖。绮礼的视线让少女不由得脸红起来,她将雨伞向前伸了伸,磕磕巴巴地说:“这是、我家多余的雨伞。妈妈说,看您一直站在这里,都淋湿了……”
最终伸手接过了雨伞,绮礼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应该在此时答复的言语:“谢谢。”
少女立刻笑了起来:“没、没什么的。您是村长的客人吗?”
“不。只是旅客。”
“旅客……”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从很远的地方来吗?”
“唔。”绮礼含糊地回答着,“从郢都那边吧。”
“郢都!”小声地惊呼了一下,少女掩不住地羡慕地望着绮礼,“那是最大的城市吧?我听爸爸说过,那城市里面有一万栋房子和一千家店铺,十二国的所有东西都能在那里见到——您一定去过郡守的山吧?听说在天晴的时候,站在山上能看到方圆百里的景象——”
“……我没有见过。”现在的郢都,也根本不是你父亲所描述的样子——正想这样补充,田地的那一头已经传来了中年妇人的呼声:“——夏丽!”
“哎呀。”露出了“糟糕了”的表情,少女慌张地行了一礼,“我得回去干活了,雨伞您就放在村长那儿就行!”
望着少女匆匆地跑开的背影,绮礼撑开了手里的雨伞举过头顶。细碎的雨滴敲打着油纸的伞面的声音落入耳中,他才发现肩头的衣衫几乎已经湿透了。
跑回了母亲身边的少女回过头,看见绮礼打伞的样子高兴地挥了挥手。戴着大大的斗笠的农妇向着远途的旅客点了点头,扶着女儿的肩膀走向了不远处的田地。
绮礼收回了视线。陌生的好意就像突然倒入手中的炭火般让他无措——那无措并不是来自于善意本身,而是即使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也依然无动于衷的绮礼自己。
答案、早在那一日就已经得到。
雨的气味和泥土的气味混合了起来、细微的咸涩气息蛊惑着青年的嗅觉。
心跳加快了。
晕眩的错觉缭绕在眼前。
倒伏着麦穗的田地、渐渐被荒漠的景象所取代。
没错。
就是在那一天,始终空虚着的男人,发觉了自己的本性——
☆、承之三
峰国的麒麟,是选不出王的麒麟。
因为这样的传言感到了沮丧,通过四令门而来的升山者逐年减少。
“没有关系的。这是王没有出现的缘故,而不是峰麒的错。”
面对着升山者们离去后空荡荡的大厅,照料峰麒的女官笃定地对黑麒麟说着。
然而峰麒只是沉默着。
并不是因为无法选王的事实本身而焦虑。恰恰相反,峰麒焦虑着的,是“没有焦虑”这个事实。
再如何努力地学习身为麒麟应该掌握的一切知识也好。再怎样去收服使令也好。峰麒空虚的内心,也没有产生半点的波澜。
理论上,那些都是麒麟天生便具备的品德和能力。但是,感觉不到的东西就是感觉不到。
“……峰麒,也许你应该离开蓬山了。”
隐约感觉到了对方的焦躁,女官叹了口气,这样对麒麟进言着。
峰麒抬起了眼睛。
“离开蓬山?”
“不能升山的王是有的。有时候,王还会流落到蓬莱或昆仑。”女官说出了蓬山的众人一直对年纪尚幼的麒麟所隐藏的实情,“很多麒麟,都是在自己的生国找到王的。”
峰麒站了起来:“那么,我要去峰国。”
女官紧紧地绞住了双手。
就算是已经拥有大量使令的黑麒麟,贸然地离开黄海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等到麒麟十八岁的时候才允许离山,这是蓬山女仙中不成文的约定;但是,始终注视着峰麒的女官却知道,沉默不语的蓬山公究竟是多么地焦虑。
——哪怕只早一天遇到王也好。
在心里这样地祈祷着,女官没有劝阻匆匆地跑向殿外的麒麟。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从自己身后离去的身影。
这是正确的决定吗?她并不知道。
只是在那一瞬间——她预感到自己所保护了这么多年的麒麟,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奔跑着的峰麒褪去了人形。
如骏马一般矫健的身体。黑色绸缎一样迎风飘扬的鬃毛和金色的角。它那修长的四肢上腾起了云气,托着麒麟奔跑在黄海的云海之上。
只是还不够努力而已。
只是还没有尝试足够多的可能。
朝向峰国的方向奔跑着,峰麒这样对自己说着。
早晚有一天会寻找到王。
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的怀疑和焦虑都会变成乌有——
“……你一直站在这儿?”
略带惊讶的问话,打断了青年的思绪。他抬起眼睛,看着满手都是泥污的妖魔猎人。
切嗣笑了一下。
“真是孩子气。走吧,该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绮礼默默无言地跟在了男人身后。在村头的水井边洗过了手,忙碌了一上午的人们从老人和孩子们带来的提篮中拿出了粗糙的面饼。
“只能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提供这样的餐点,实在是太令人惭愧了。”将面饼递到了绮礼和切嗣手中,村长缓慢地说着。
“不,对于出门在外的旅人而言,一顿热餐已经是足够的恩赐了。”切嗣微笑着回答——而绮礼已经掰开面饼吃了起来。看着青年的吃相,村长也跟着露出了微笑:“……等到雨停了之后,你们还是要往北方而去吗?听说那里可不太平啊。”
“没关系。我们不会做更多的停留,如果要去远国的话,穿过北郡毕竟是最近的路径。”用半真半假的答案应付着村长,切嗣并不想说出两人的真实目的。
“要去远国吗……”村长沉吟着,一抹羡慕的神情短暂地掠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听说远王是在位已达百年的贤明之王。如果我们的国家也能尽快迎来王就好了——”
切嗣沉默下来。他低下头,掰开手中的粗面饼,无言地送入了口中。粗糙的食物颗粒摩擦着干涩的喉咙——就算比旅行时的干粮来得要好,但这也绝非让人愉快的食物。尽管如此,切嗣也知道,若不是因为今天是必须付出劳力的日子,人们根本不可能舍得使用面粉。
“啊啊,我这个老糊涂。”知道这绝非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村长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后,就将安静重新留给了外来的客人。
“……之前,你也是住在这样的村子中吗?”似乎并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一般,在村长离开之后,绮礼直接地问着。
“怎么?”收拾了心情,切嗣望向年轻的同伴。
“用镰刀的手法,看起来很熟练。”
“可惜猜错了。我小时候是住在城市里的。学会做农活是后来的事情。”切嗣平静地说着,“猎尸者可不是什么有保证的活计,为了避免饿肚子,总得在两份工作之间找点活干。”
听到这里,绮礼上下打量着切嗣。
“看不出来你是会为金钱所苦的人。”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切嗣无谓地说,继续将面饼送进了口中。
绮礼知道以他有限的阅历,他确实无法解读眼前的男人。但是,好奇心却前所未有地在青年的胸膛中鼓动着:“你为什么要成为妖魔猎人呢?”
切嗣看了青年一眼。那是完全拒绝回答问题的眼神。
……真是可恶。
虽然这样想着,比起焦躁,慢慢在绮礼心底萌发的却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陌生情绪。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他继续追问着:“不能说吗?”
被对方过于直接的态度弄得苦恼起来。切嗣叹了口气,想着怎么把事情搪塞过去的时候,矮小瘦削的女孩已经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先、先生!”
绮礼有些恼火地看着突然的闯入者。然而名为夏丽的少女并没有足够敏锐到察觉对方的不悦:“您能给我继续讲郢都的事情吗?”
青年皱起了眉头。在他来得及说什么之前,身边的猎尸者已经接过了话头:“小姑娘想去郢都玩吗?”
“去郢都……”夏丽用力摇着头,“太远了根本不可能吧。”
“别这么说啊。等到道路上没有那么多妖魔的时候,也许你的父母就会带你去那儿玩呢。”意外地露出了绮礼从来没有见过的柔和表情,切嗣对年幼的少女说着。
羞涩地笑了笑,夏丽改变了提问的对象:“先生,郢都是不是真的很大?”
“比你想象的还要大。想从城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