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奴王沉默半晌,问道:“吾……张起灵真是这般交代?”
“不敢欺瞒前辈。”
得到回复之后,万奴王又沉默了一阵,方才开口:“既落入尔等手中,孤亦无话可说,只有一事相请。勋重节乃幽州渔阳人士,其家中百余口尽葬于县东刘氏祭田左近,如今犹有颜记仆从每年洒扫,小子你若有心,便将他的骨骸送回。”
吴邪暗想,这魔头倒也非全无人性,口中应道:“此事在下自会尽力。”
万奴王睁开双眼,盯着吴邪看了片刻,忽地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小子,你去过云顶天宫吗?”
吴邪略一颔首:“正要请问前辈鬼玺下落。”
万奴王面色一凝,片刻后又恢复如常:“鬼玺就在白骨马车的扶轼之中,你自行去取吧。”
说完他又重新闭上眼睛,一副要逐客的样子。吴邪知晓此人性情倨傲,便是到了这步田地也不会假人颜色,自也不与他计较,缓步退出门外。
那日佛爷寺一场大战之后,万奴王的座驾也被他们一并牵了回来,此时正与其他人的马匹一同栓在马厩里。当日桑吉与陶七等人也曾里里外外仔细搜查过,发现车厢内陈设极其简朴,不过一个蒲团、一张小桌并一副文房四宝,那几人使尽浑身解数,只差将整辆马车都拆了,也只找出了一个卷轴,里面是一副装裱过的字卷,上书“会当凌绝顶”五字,虽无落款,但看上面的墨色与车内发现的墨挺一致,应是万奴王亲笔所书,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为此那番僧桑吉还颇为抱怨了一番,说是万奴王称雄世间近百载,没想到座驾之内竟是如此寒酸。事后吴邪也去看过,发觉车厢内陈设虽然简朴,所用木材却是百载沉香古木,而两匹驾车龙驹乃是西域天马血统,神骏异常,身上形似骷髅的护甲则是由银丝连缀而成的象牙雕甲,马车的扶、轼、辕、轴各处更是镶金嵌玉,富贵不彰。
万奴王既已告知所在,吴邪在马车扶轼处一番搜索之后,便从扶手顶端拆下了涂抹金粉伪装成饰物的鬼玺。
又过了五六日,待胖子内伤初愈,吴邪等人便带着万奴王从泾川县出发,马不停蹄赶往长白山。
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颇为辛苦,但好在平安无事,本来心忧的几家势力却是一个也不曾出手。不过吴邪总能感觉到有一些身影远远坠在队伍之后,看来不能在确定万奴王不再现身尘寰之前,这些人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长白山下有三个县镇,二道白河镇与长白县均是女真族人聚居的地方,带着万奴王一同前往太过冒险,剩下的松江河镇尚在辽国掌控之中。中原与辽国常年互市,只需寻得一支获准进入辽国的商队,再带上一个向导混迹其中,自可一路无虞。
吴邪曾任大名府通判,对那些握有两国互市商队的大家族自是了若指掌,与其中几家还颇有些来往。此时时值临冬,正是商队前往北方收购皮货的季节,因此并未费多大功夫,他们便被安排进一家即将出发的商队之中。也不过一两日光景,众人便出了松江河镇,一路往西走到了天池边。
深秋的长白山天高云淡,层林尽染,天池风光更是美不胜收。池畔的青松、白杨、桦树、皂角远近高低,五彩斑斓,端的是一派明艳辉煌。
番僧桑吉与陶七等人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口中不住啧啧称奇,更在池畔流连忘返。便是胖子这等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一时也看得有些痴迷。只有吴邪无心观赏景色,唯恐夜长梦多,连声催促他们快走,然而众人虽是嘴上应着,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只是不走。
吴邪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听身后马车中万奴王冷笑道:“尔等这是要在此结庐与孤为伴吗?”那万奴王战败至今,身上穴道与镣铐不曾有片刻松懈,一口先天真气自然无法贯通,于是便不良于行,故而脾气在狂傲之外更添几分尖刻,只听他又道,“如此也好,孤进了云顶天宫正缺几个仆役,不如就留下你们几个为孤日常洒扫,如何?”
万奴王此言一出,桑吉与陶七等人顿时兴致全失,各自讪笑一番,便上马继续赶路。
越往上走山路越是陡峭,快到营山村时,众人已不得不下马步行。但那万奴王气血受制不良于行,后面的路却是一步也走不得了。吴邪本想砍些树木搭一个滑竿抬他上去,可其余几人皆不愿做这种下人的活计。虽是已行到此处,吴邪与胖子二人却深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理,更要提防各路居心叵测之辈的异动,实是不敢分神去抬他。一番商议之后,也只得由胖子先行赶到营山村,雇几个村民用步撵抬他上去。想来在这深山之中消息闭塞,万奴王素日里又深居简出,即便是在东夏国时也极少露面,山野村夫应不会认得这位名满天下的魔头。
如此一往一返又耗费了数日时光,吴邪掐指一算,距离本月望日也不过就剩下三日了。
在吴邪的重金相酬之下,那几个走惯了此地山路的村民只将步撵抬得犹如飞檐走壁一般,众人须得施展轻功方才能跟得上。紧赶慢赶地到了营山村,正好是十四,只消过了今夜便可见到那处如梦似幻的天宫奇景。
吴邪依着十年前的记忆找到了村民顺子,仍旧安排众人住在他家里。顺子竟也还记得吴邪,先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又问他先前的那位小哥是否真的进入了云顶天宫,问得吴邪只有苦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众人一想到明日只要送那魔头进了云顶天宫就能各自打道回府,心中都颇感轻快。那番僧桑吉还拿出自带的青稞酒分与众人,拍着胸脯说日后到了吐蕃只需报出他的名号便可畅行无阻。
吴邪无心与他们说笑,只是独自望着远处的雪山出神,一时间不禁百感交集。
十年前他追着张起灵走到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进入云顶天宫却无力阻止,那份悔恨交织的心情至今依然铭刻心底。如今他再次来到这里,却是要亲手将张起灵的义父送进去……
十年,不仅是吴邪、吴家和九门,甚至江湖之远、庙堂之高,都被这魔头搅了个天翻地覆,而只要明日将他送入云顶天宫,这一切就将至此终结。九门的心腹大患没有了,朝廷的藓芥之患解除了,可是天下之大,谁能还他一个活生生的张起灵?
这一刻吴邪只觉得身心俱疲,竟生出些许“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叹。罢了罢了,待此间事了便回转临安,承欢父母膝下克尽为人子的孝道去吧。况且江南有小桥流水,有荇藻游鱼,以此为伴也未尝不能了此残生。
一夜无话,第二天吴邪还未睡醒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惊呼。他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就见到层层叠叠的雪山群峰之中,一座金碧辉煌的壮丽宫殿正随着朝阳冉冉升起。
尽管十年前已看过一次,吴邪仍是被这彷如不属人间的奇景震得呆了一呆,随后他飞快地起身下床,穿戴好御寒的衣物就往外走。
胖子正与桑吉等人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远处的雪山看得入神,就连吴邪走近了也没有发觉。
吴邪上前拍了拍胖子,急道:“快走,这云顶天宫只现身三日,三日后便会消失。”
闻此一言,众人如梦初醒,赶紧各自去收拾准备不提。
日前那几个村民一听说他们要进山便面露难色,只推说过了雪线之后路途艰难,抬着步撵不好行动。吴邪好说歹说,另许了许多好处,又托付桑吉与陶七等人一路扶持,这才说动了那几个村民一同上路。
俗语云:望山跑死马。那云顶天宫虽然看似不远,实则没有一两日行程绝难到达近前。
过了雪线之后积雪愈发厚重,一行人走得跌跌撞撞,好不狼狈。既要着急赶路,又要避开一路上随处可见的冰洞,幸而这几日山上并未刮风下雪,那几个村民也颇有经验,轮流用冰镐敲击路上遇到的冰晶,因此虽是艰难,却也走得有惊无险。夜里他们就宿在背风的雪坡之后,酷寒的天气冷得胖子直骂娘,不住嘴地说只此一回,老子这辈子再不遭这份活罪。
两日后终于抵达云顶天宫所在的山峰,离得近了众人方才发觉,这座宫殿竟似投射在一片雾气中的幻影,飘飘渺渺,悠悠荡荡,好像随时都会化去一般,如同一片近在眼前的海市蜃景。
众人站在一段断崖之前,眼中所见乃是宫殿正门前长长的玉阶,其上便是金钉朱门与千步廊,屋顶上缀着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望之光耀夺目。后方的亭台楼阁不计其数,皆隐在一片云雾缭绕之间,远远看去竟是悬在断崖后的半空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越发不似人间之景。
众人只看得啧啧称奇,有那性急的抬脚便要走上玉阶,可谁知那看似晶莹洁白的玉阶却没有实体,脚踩上去如踏虚空,竟是一脚踩入山峰上的积雪之中,险些摔了个狗啃泥。陶七与一名火龙堂的弟子相继尝试都是同样的结果,至此众人方才相信吴邪先前所说,这云顶天宫确非凡间之物。
眼看着日已西斜,宫殿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吴邪当即喝止众人,从怀中掏出鬼玺走到万奴王身边。
“前辈行动不便,可需有人持鬼玺扶您进入?”
万奴王淡然道:“不用,将鬼玺交我。”
吴邪料想以他的心性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悔,当下也不犹豫,先解下万奴王身上镣铐,又将鬼玺递至他手中。
番僧桑吉与陶七诸人虽知万奴王是绝世枭雄一诺千金的人物,但眼见此人脱困心中也不免紧张,齐齐后退一步,各自提气防御,生怕他暴起发难。
却见万奴王从容走下步撵,面对众人如临大敌的态势只面露蔑笑,也不再多言,径自握着鬼玺一步踏上殿前玉阶。
说来也怪,先前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登不上去的玉阶,他此时走来却是踏得四平八稳,脚上皮靴与玉阶碰撞的声响清脆可闻。
只见他将鬼玺拢于袖中,双手负背,缓步而行,虽不见面上表情,身姿却是洒脱异常,好似富贵公子春日赏花,周遭一切于他而言似是有意又似无心。
众人只听他口中漫吟:“逐风万里白云间,一朝随梦还旧园。亭台疏落苔泥生,故友凋零道心闲。”语罢,他身形一顿,似对众人而言又似自语道,“‘碎元缚神’并非舍命之招,勋重节固守主仆之分,不肯随我修习先天真气,终是……可惜了。”此语说罢,这个绝世枭雄似乎将对人世的最后一点流连也抛却了,脚步再动,虽是一般闲适,速度却快若奔马,几步间就已到了台阶顶端。
此时众人再看,那万奴王身形依旧挺得笔直,投足迈步之间却似受了极大的阻力,步履维艰,从玉阶到门前的十几步路竟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走到门前时,他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耄耋老者一般,伛偻着脊背,似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将天宫大门推开一条缝隙扶门而入。
又等了大约半柱香光景,朱漆大门才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慢慢合上。伴随着这阵悠长绵延的回响,当世最强的武者完结了他在人间最后的传说。
在众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吴邪心中却犹如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不由自主地去看胖子,见他也心有所感地看着自己,眼中同样是饱含惊疑的难以置信。顿时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心底最深处升起:莫非……张起灵还活着?
万奴王虽已如约进入云顶天宫,但众人犹怕不保险,又在这断崖之上守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清晨旭日东升之时,云顶天宫的最后一丝残影也消散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心来原路返回。
回到营山村后,众人打点了行囊便要各奔东西。
吴邪此刻早已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扬州确认张起灵的生死,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与众人一一道别。番僧桑吉心愿已了,陶七等人见万奴王这般结局,虽不是十分满意,却也勉强接受,与吴邪道别之后便各自走了。
胖子一直等到众人都走远了方才对吴邪说道:“小吴,胖爷这回就不和你去了,云彩妹子还在泾川县等着我呢。若是小哥当真还在人世,千万记得给胖爷捎个信儿。”
吴邪笑道:“那是自然。”
于是两人各自上马,一往西,一往南,就此分道扬镳。
日前解家商队的管事曾言,霍秀秀已于三月前在霍家诞下一女,母女平安,解雨臣为照顾妻女也移居扬州。想来如果张起灵未死,此时恐怕也正在扬州。
吴邪一路不眠不休,到站换马,快马加鞭,竟在二十日内就从长白山赶到扬州。
不料那解雨臣一见吴邪便面有愧色,先行请罪道:“吴兄见谅,解某有负所托,将你好友的尸身遗失了。”
吴邪本就赶路赶得心力交瘁,乍一听闻此言惊得一口气没倒上来,竟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解雨臣大惊失色,慌忙招来家仆将他抬入府中,又忙忙地请了郎中来看。却说只是疲累过度,静心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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