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羯人就开始互相招呼,呼乐却觉得有些不对,发足狂奔,边跑边喊:“我船!我船怎么了!我船怎么了?”
他抓了一个羯人问话,那人听不懂,也冲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两人鸡同鸭讲,呼乐才丢下他去,又见人不住地往船下,他那些水手却一个都不见上来,更加慌乱,跳上船去,抓了一个翻译问道:“怎么回事?我船怎么了?”
那人粗通汉话,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船!船沉了!”
“他娘的,怎么弄的?!”这人自然不知,他扔下此人跑进船舱底,只听见阿蓝指挥着几个水手在齐腰深的水里走来走去。他喝问道:“阿蓝,怎么搞的?!”
阿蓝用那水寨土话回道:“船叫人凿穿了!也不知道谁干的!破了好几个大洞!”
“堵得上吗!”
“眼看堵不上了!”
说话间又听见船壁上笃笃作响,不一会儿听见脆裂之声,一个水鬼钻进来,只说了一声:“水船主,我们当家的正赶过来,你且听羯狗的话,别送了命!”
呼乐当即骂了一句:“我真谢你们当家!”
那水鬼却钻了出去,外面的声音却又不大对,羯兵的怒号声忽地响起,呼乐下令道:“别堵了!弃船!”
水手们一听,立刻都跑了出去。
他气急败坏地跑下船,见了侯景也懒得赔笑了,阴着脸道:“这倒好了!我船、我船、我船还是借钱买的呢!”
侯景面皮颤了一颤,阴笑道:“船家,只怕……这是个陷阱吧?”
呼乐恨道:“我会拿自己的船当陷阱吗?你知道、你知道这一条船多少钱吗!”
“钱么……我给你便是——”他慢慢从手上退下个扳指来,“这扳指,买你两条船怎么样?”
呼乐望过去,望得眼睛都直了,这种塞外来的宝石颗颗价值连城,他跟着陆亢龙虽然偶尔见过一些,可还没见过这么大颗的,正伸手去接,侯景却一把捏住了,“船家,你想要,当然可以,可你也得有命花呀?这船……你修得好吗?”
呼乐见他左右亲兵的手都放在刀柄上了,显然只等他说修不好,就要一刀要了他的小命,两刀开膛破肚,洗洗吃了,忙道:“修得好,修得好,只要船不沉……”
侯景往他身后指了指,道:“我怎么觉得……快要沉了呢?”
呼乐摇头道:“不会,不会,这里水浅,还能修,还能修……只是……”
侯景忽地睁眼,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呼乐吓的一哆嗦,道:“要伐木砍柴,我们可没几把斧子,也没多少力气……”
侯景回身招呼了一下,几个人站到侯景跟前,大喝一声。呼乐吓了一跳,往旁边挪了几步,但听侯景道:“这是十个人给你用,你说要干嘛,他们就帮你……船家,可别耍花招。”
呼乐头摇得像拨浪鼓,拍胸道:“绝对不会,大将军放一百二十个心!”
侯景点点头,码头前面已经有人支起了帐篷,还有人升起了火,进山进森林各个要道上的小土丘也给人分别把守起来,在呼乐一番折腾的时候,羯兵竟然已经弄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营地来。
呼乐叹了口气,他见过不少梁军,大多数军纪废弛,从未有羯兵这样干净利落的阵势,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他先叫羯兵砍树,削成圆木之后,绑着大石块沉进水里,再用绳索拖拽,使圆木垫在龙骨之下,以免船身完全陷入泥沙之中,
不料此地泥沙松软,圆木不久便完全陷入淤泥里,连带船身也微微倾斜,好像又往下沉了一些,他只得又叫这些怪力羯兵沉石入水,权当基础,把新的圆木架上去。
他着人砍了八棵圆木,推了大石不计其数,折腾完之后也已是后半夜了。羯兵大多晕船,在船上许多天早已支撑不住,纯是因为侯景命令而强自忍住,现在踩上陆地,都已是强弩之末。
呼乐暗自着急,心道若是此时莲花渡的人来突袭,定能杀了大半,可他们怎么就是不来?
他长期在大江大河上跑来跑去,莲花渡几位当家的事迹不知听过多少,江上人人都当他们武功天下第一。呼乐是见识过银锁等明教弟子鬼魅一般的武功的,虽不会轻易相信旁人的武功有多厉害,可这般人人传唱,莲花渡总该有些惊人艺业,此时不用,岂不浪费?他却不知莲花渡众人还在外海逡巡。呼乐的水字旗固然被眼线看见了,可消息传出去要时间,开回来也还是要时间,胡豆洲是一片世外净土,岛上现下大多是老幼妇孺,听闻羯狼侯景到此,莫不惶恐,多数人已乘船离开,剩下的青壮年武功亦非特别高超,又无高人带领,自然无法强攻,只能用些凿船之类的非常手段,拖延时间,等待外海增援。
呼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过去的,醒来之时便听见外面阵阵骚乱。他自己爬出去看个究竟,没走两步就被一个高大的羯兵一把扭住,押到了侯景面前。
四周又已回了一片寂静,侯景阴鸷的眼神时不时反出光来。他阴沉沉地问道:“船家,你还有多久能修好船?”
呼乐想了一想,道:“若是在船厂里,只要一天就能修好,可这里什么都没有,木头得砍下来现刨,得有钉子,还得捉动物来熬骨胶……”
“能不能……用人骨?”侯景忽地问了一句,呼乐只觉一阵恶寒顺着脊梁传到脑壳上,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根根竖起,吓得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不、不、不能……人骨油多胶少,狼骨最合适,然而不常见到,鹿骨鱼骨都行。”
“要多久?”
“我这……我……得三五天吧……”
侯景拄着一把连鞘的刀,慢慢走到他面前,慢慢问道:“三天,还是五天?”
“四、四、四……天。”
侯景忽地大喝了一声,紧接着下了一连串的命令,羯兵们骚动起来,像是乱成了一锅粥,又逐渐地整齐起来,各自都回了自己的岗位上。
天慢慢地亮了,营地中井然有序,羯兵砍了不少树,不过大多数都被插在营地外围做成了木栅。他问过羊鲲,才知昨晚派出去的斥候死了两个。现如今侯景手上的兵用一个少一个,他十分心疼,料定岛上有人对他不利。手下人以为呼乐是内应,差点在他睡觉的时候结果了他,幸有羊鲲从旁说好话,再加上暗中监视他的羯兵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来,才叫他留下了项上人头。
呼乐大大地松了口气,暗道幸好没叫我扒了那水字旗。
他白日里给人捉去做苦工,暗中观察这些羯兵的动向,估摸着侯景十分惧怕有人现在来攻,又在心里暗骂莲花渡的人胆小怕事。
若是影王,只怕早已取了侯景项上人头!
☆、第506章 困兽犹斗三
只可惜天气不佳,遇上阴雨,陆亢龙有心驰援,却因陆路难走,需得等待熊鼎的大船带他们往下游去,如今正耽搁在路上。向碎玉遇到陆亢龙脾气就不大好,金铃一个人在前面面对不明朗的形势,他却要在这里白白耽搁,心情能好到哪里去?陆亢龙闯了空门,向碎玉劈头就打,两人几乎把营帐都拆了。喻黛子寻了个两人僵持的机会插进去,道:“两位师兄莫要急了,有话好好说。”
向碎玉道:“金铃一人在前面,也不知有没有和那羯狼打起来——”
“大师兄话太偏,金铃在前遇到什么,难道没有银锁一道吗?”
向碎玉冷笑一声:“亦不知你座下那影月右使会不会把金铃顶到前面,自己在后面偷懒。”
陆亢龙冷冷道:“你把你那混帐话收回去。”
向碎玉哼了一声,口气万分不屑。
两人蓦地甩脱喻黛子,又打了起来,只不过招式一变,又成了流氓打架,什么招式策略统统都没有了,纯是一人拿拐杖敲,另一人用刀背砸,叮叮梆梆像是进了铁匠铺里。
“金铃与我明教弟子一起,哪一次不是被奉为上宾?银锁带伤回来,金铃可有半点事情?我徒明明待金铃不薄,你为何要含血喷人?”
“她二人是什么关系难道你看不出来?若银锁真有你说的对金铃那么好,何以金铃独自一人在乌山前线,你教就动作频出?金铃若非练了一身强横的功夫,哪一次能有命回来?”
“我瞧你那徒弟和你一样,本事不济,嘴巴上倒是喜欢挤兑人。”
“我倒是叫你瞧瞧谁本事不济!”
铁杖陡然间加快了速度,向碎玉一招一式都是把自己整个人一道抛出去,速度一块,便如一道旋风,风中沙石接连不断地砸在刀背上,逼得陆亢龙守多攻少。
两人打了约莫一个时辰,居然也不见颓势。喻黛子向来不和两个师兄比武功,他二人只要不打出性命之忧,他也只能由得他们两个胡来。
乌山子弟大多数都已回了乌山,周围只有十数个随从还跟着,喻黛子让人看着点这两人,自己跑到江边散步,却见熊鼎那黑旗子船缓缓驶进港口里来,他拍了一下手,扭头走回那只剩了十几个人的营地里,叫人收拾了东西,驮在马车上全都拉到港口去。东西都收拾完了,那两人仍没注意到营地已成了一片白地,喻黛子看着已打做一团灰光的两人,连鞘举起汉川,气沉丹田,劲运双臂,大喝一声,举剑劈入两人之间。
向碎玉的拐杖虽快,却尽数击在铁幕之上,陆亢龙跳开半步,躲在喻黛子身后道:“小呆子,是大师兄打我,你可要看清楚,罚他莫要罚我。”
“陆亢龙,有种你出来。”
喻黛子叹气道:“两位师兄,船来了,东西都装船了,我们走吧。”
陆亢龙听罢哈哈一笑,“我走了,我要抢个地方睡觉,不和老头子计较。”
“二师兄你少说一句……大师兄你干嘛总和二师兄一般见识?他这人就是这样……”喻黛子推着轮椅将向碎玉铲倒,把他的拐杖也一并没收了,故意落后陆亢龙两步,低声在向碎玉耳边道:“大师兄这么说银锁,二师兄当然要生气了。胡人最是好客,一直将金铃当做贵客,你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哼……金铃一路西行,所有最危险的事情都遇到过,次次都是刀尖,对付最危险的敌人。你若是到乌山做客,乌山有难,我可不会叫你留下。”
“这,这不是拿了佣金吗……”
“陆亢龙这人算钱算得清楚,他徒弟也不差,若不是银锁时时刻刻算计金铃,金铃回来怎会对她没有半句好话?金铃说话一向中肯,若不是心中对银锁所作所为有怨气,怎么会那么说她?”
喻黛子深深叹了口气,喜则喜在向碎玉对实情半点也未察觉,悲却亦悲在此处:她二人非要装作对头,才能继续往下走。
见他不说话,向碎玉以为将他说服,方才又狠狠打了陆亢龙一顿,心中闷气一扫而光,最后竟尔在轮椅里睡了过去。
他记挂金铃,梦里果然梦见金铃与羯兵打架,明教弟子却都在旁边看着。他想呵斥,但一根指头都动不了。金铃打着打着便呕出血来,旁边好整以暇的银锁一声令下,明教弟子齐齐消失,又齐齐出现在敌人背后,手起刀落将人斩成三片。银锁将金铃抱在怀中,笑得冶艳暧昧,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脸,道:“大师姐你瞧,我就说你一个人是不如我的。”
向碎玉忍耐不住,拍着轮椅扶手喝道:“离那么近做什么!”
他睁开眼睛花了会儿功夫才看清楚,不远处陆亢龙举着笔愕然地看着他,最后伸手把纸摆远了一些,问道:“这么远够不够?”
向碎玉摇摇头,道:“睡糊涂了,你们前面传消息过来了没?”
陆亢龙道:“有。莲花渡的肖大在吴兴找到金铃了,他有船载她们去胡豆洲。侯景在胡豆洲上路,莲花渡守卫将呼乐的船凿沉了,目下胡豆洲的船都撤了出去,只怕侯景抢了别的船逃跑。”
“就她们两个?你明教里别的人呢?”
陆亢龙笑道:“大师兄这么关心我教弟子的死活吗?”
“你说是不说?”
陆亢龙道:“大师兄既然叫我不要让肖大知道,我的人可不只得留在吴兴了?她二人已往胡豆洲去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陆亢龙低头沉思了一下,道:“若一直是这个风向,只怕要后天晚上才能到。”
江南地区一月刮西北风,七月刮东南风,此乃信风,年年如此,从未有变过,此时正是三月,风向却是变来变去,北来寒风则降温,南来暖风则下雨,如今阴雨连绵,正是吹东南风,如此他们往南去,速度便要慢下来。
见向碎玉脸色阴沉,陆亢龙笑道:“大师兄快招个西风来。”
“混账,我看着像是妖怪吗?”
胡豆洲远在入海口外,江南江北两地连年征战,不少人逃往外海,胡豆洲便如世外仙岛一般,岛上有大片滩涂,虽是海上露出的地,可不知给淡水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