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长铗立时噤若寒蝉,跟着她走出了破庙,只觉金铃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不得不出声提醒:“少主,这么急,是要去往何处?”
金铃听他的声音已在身后四五步了,不由得慢了下来,道:“回去。”
“少主,严当家当真已经被魔教……?”
金铃道:“如今看来,确乎如此。”
两人回到简陋的据点里,见屋中已焕然一新,寒儿坐在堂屋里,支着脑袋在火盆边上打瞌睡,白胖子缩作一团,阿七靠着白胖子睡得正香,只有莲儿一直醒着,打从戴长铗推门之时,就看着这边。
“少主,你回来了!戴公,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戴长铗笑了笑,道:“不碍事,只是中人暗算。”
然而众人听了莲儿的叫声,先后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最先清醒的自然是一直很警觉的白胖子,他起身便将阿七抖到了地上,见是金铃,便道:“那账房被掳走之后就没回去,他去哪了?”
金铃摇头道:“不知。寒儿?”
寒儿道:“那两个人……‘南山樵’南岳几天前失踪了,另一个人……‘隆中书生’法潭更是快要一个月没在襄阳出现过……”
金铃道:“一个月没在襄阳出现,严当家竟然不上报此事……阿七,你呢?”
阿七神色古怪,道:“人人都在说乌山的坏话,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可人数太多,现在追查已经追不出来了……可以多住几天,我多问几个人,襄阳城里我还是认识一两个的。”
金铃道:“你大可直接问严当家,他是本城团头,不论消息大小,他都要过手。不是他下的手,就是他纵容的。”
戴长铗却抬头道:“少主,魔教四下散播我们乌山的谣言,难道只是为了根除我们在襄阳的势力吗?”
金铃摇头道:“襄阳乃是西魏先头阵地,在此我乌山威信扫地,不论襄阳有多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人去给我们报信……大概是此番急攻安陆,怕师父前去相助,才有此一招。”
“花费这么多钱财,就只是为了拖住我们?”
阿七道:“当然不止,还有许多湘东王的坏话,还说梁国赋税沉重,宇文丞相励精图治。边境上这样的流言很多,听听就行了,别往心里去,哪边的话都不是真的。”
莲儿喃喃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金铃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那,金铃师姐,我们赶紧去抓严当家,也来个杀鸡儆猴,叫敢说乌山坏话的人都老实点?”
金铃心下忐忑,总觉得这并不是陆亢龙或者银锁最终的目的。
“少主,出发吧,若是等到那账房赶回去报信就晚了,唉,方才就该杀了他……”
金铃却忽然皱起了眉头,低声道:“有人来了。”
戴长铗一听,捏着竹棍矮身埋伏在了门边,寒儿莲儿倚着桌子缓缓抽出长剑,阿七跳上了房梁,白胖子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见是宇文落在院中,松了口气,低声道:“是文七。”
“是他?他来做什么?”
白胖子拉开了门,冷风随着宇文一道进来,宇文见房间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憨笑道:“你们……都没睡啊?”
戴长铗道:“文七,你来所图何为?”
宇文关上门,连忙站直了身子,道:“行主让我来传信。安陆守将投降,献安陆。”
戴长铗上前一步,抓住了宇文的肩膀:“什么!?一仗不打?!行主呢?!”
“行主、行主气得不行……戴公你放开我,听我说。”
“好,好,你说,”戴长铗把他拽到矮榻边上,拿了个软垫给他。
宇文道:“我等本来驰援安陆,城中收到线报,说围困襄阳的柳仲礼会回防来救……襄阳和安陆并不太远,是以我们只要撑到大军来援便成……我们到达的第二天,敌军开始攻城,战不到半日,敌军便停了……”
“为何是敌军停了?”
宇文道:“敌人佯攻是假,前一晚有两千骑兵暗中撤离,将柳仲礼来援之兵击溃在路上,一众将领全被俘获,站于城下,人人便都没了打仗的心思。守将本是柳仲礼亲信,见主如此,便开城投降……”
金铃周身发冷,终于明白了银锁一系列行动背后的目的,不是怕他们驰援安陆,也不是怕乌山有什么别的动静,只不过是要叫镇守一方的坞壁联军瞎了眼睛罢了。
挑拨坞壁联军,收买汉东豪强,扰乱各地哨探,下一城而不费一兵一卒,可怜敌军疲于奔命,还想着能上战场以死报国。
我放走她,究竟是对是错……
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众人只听有东西窸窣作响,循声望去,却见木几已被金铃捏出了一个口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莲儿试探地唤道:“少主……少主?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金铃自沉思中回过神来,闭着眼睛假装思索片刻,道:“师父现□在何处?”
“已回乌山了。”
“把严当家抓起来,带回乌山问话。”
“是!”
众人随金铃起身,推开门窗一涌而出。冷风驱散了周身暖意,她只觉浑身如坠冰窖之中。
严当家家中占地广大,他屋中仍然亮着灯,金铃率先潜过去,只听屋中长吁短叹声不停,遂对戴长铗点了点头。
戴长铗对身后的白胖子打了个手势,命他和宇文二人从窗子进去,寒儿莲儿跟在他身后,防外间有人支援,金铃一个人守在房顶望风。戴长铗一脚踢开门,只见严当家蓦地起身,惊恐地看着他,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什么,忽地举起刀来就往自己颈中戳去,戴长铗眼疾手快,竹棍飞出,打掉了他手中短刀,却听宇文轻喝一声,与白胖子二人一道持刀跳了进来。
严当家不知看到什么生的希望,眼中一亮,朝着宇文扑将过去,宇文猝不及防,手中的刀还僵在空中,就听见一声闷响,刀刃入肉,严当家随即萎顿下来,宇文不敢拔刀,扶着他的肩膀,严当家却摔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金铃飘了进来,叹气道:“线索断了。”
戴长铗抱拳道:“少主,让我留下来调查此事,不水落石出,我不回乌山。”
“戴公,此事你最是擅长不假。只是我在襄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你的处境也很危险。”
戴长铗笑道:“我早就习惯了。”
金铃点点头,不再言语,带着两个侍女和宇文阿七两人打道回府。
路上下起了雪来,金铃一直睁着眼睛赶路,又一次亲眼见到了漆黑一片的大地是如何被染成纯白。
马在雪地之中踏出印记,从苍茫的过往走来,走入迷乱的前方。
金铃到达乌堡之时正是四周炊烟升起的时候。白色的烟雾在白色的雪中袅袅升起,像是雪化成的精怪。门口知客的弟子告知向碎玉在房间等她,金铃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师父,”金铃单膝下跪,跪在向碎玉的轮椅前,“弟子无能,严当家死了,线索断了。”
向碎玉揉了揉太阳穴,道:“金铃,竟陵也降了。”
“什么……!”安陆、竟陵都是汉东重镇,汉东尽皆没入敌手,襄阳、樊城之兵欲往鄂州,只需长驱南下便可。更糟的是,安陆几乎在乌山正南方,乌山与梁国的联系,就只有霍城寿春一路,几成飞地。
金铃摇摇欲坠,脑中勾勒出三国交界之处犬牙呲互的地形,感觉好像正有一双手,将国势一点一点地扯入深渊。
“事已至此,不要自责了。”向碎玉安慰道,“说说襄阳的事情吧。”
“……严当家受明教收买,暗中与乌山为敌,散播谣言,假传消息,我本欲将他带回乌山亲自交与师父审问,抓捕之中误杀他性命。戴公白公还留在襄阳寻找线索。”
“你能确定他真的受了收买?”
金铃顿了一顿,略略摇头,道:“襄阳乃明教重要分舵之一,四年前便开始经营。杀其锐气,收买弱小,是二师叔常用伎俩。严家账目上入不敷出严重,生意却不受半点影响,想来有人暗中资助。他八月末曾上乌山,当日竟陵鬼鲛田七郎被杀,此前与严当家往来频繁……师父可还记得银锁动手杀人前说的话吗?”
向碎玉微微点头,摸了摸膝头趴着的老猫。
“田七郎,严当家,此二人都是收了陆亢龙好处的。”
“是。”
向碎玉重重叹了口气,“为师一败涂地……陆亢龙将我手中的暗线拆得七零八落,我却连他在哪也不知道……金铃,我们乌山,此番……”
金铃知向碎玉怕乌山孤掌难鸣,终有一天要沦为别国领土,赶忙打断了他:“师父不需如此悲观。”
“哦?为何?”
金铃道:“义兄在路上曾给我讲过各国形势。东西魏一向水火不容,互相牵制。高澄死,高洋继,地位不稳,宇文泰虎视眈眈。是以任意一方,都不会在乌山汝南一带摆开战场,除非乌山不堪一击,叫人一夜之间拿下。”
向碎玉敲着轮椅的扶手,道:“不错,便是如此……若是有人能在北方牵制两魏就好了……”
他往窗外望去。
金铃也随着他往外望,白雪盖在万顷良田之上,盖在模糊不清的山头上,雪片纷乱飘飞,向碎玉的表情也迷离不清。
乌山不是不堪一击,却不代表别处不是不堪一击。柳仲礼一触即溃,汉东之地尽降于魏,国土大片大片地失去,无论是谁来想象,都不免有一种身体被别人蚕食的毛骨悚然。
“金铃。”
“在。”
她等了许久,向碎玉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_(:3 」∠)_
这几天抛弃了枕头睡得好多了
觉得那师傅的手艺还不错……从前我是无法不用枕头睡觉的,会恶心难受,现在好像是哪个骨头给按下去了(。
眼睛的问题是倒睫毛不是别的……
☆、第417章 潜龙用一
南方的雪与北方很不同;谢安曾令子侄咏雪,其侄谢郎答曰“空中撒盐差可拟”;而谢道韫则以“未若柳絮因风起”比之。
南方风和雪小;有时尚不到结冰的温度,天上便有雪花迫不及待地飘落,雪片未能长到指头大便纷纷落下,远看确如撒盐之貌。
银锁伸出手来,黑色的手套上落下一大团鹅毛一般的雪花;她吹散了雪花;低声道:“江北的柳树也应该抽芽了吧?”
她面前躬身而立的弟子一愣,道:“是,我来的时候;道旁的柳树都已抽芽了。”
“讲吧。”
那弟子抬起头来,道:“祖氏受乌山奚落,下山之后图谋报复,于襄阳散布谣言。襄阳团头听我等命令,并未加以管束,令乌山在襄阳威信扫地。”
“哦,做得好。”银锁虽然这么说,但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她把玩着掌中的一块圆胖的玉石,那晶莹剔透的石头在她的指缝中跳上跳下,叫人忍不住要注意到那里。
“乌山少主下山调查此事,在酒肆中被人围攻。”
“哦,她有事吗?”
“没有,她一出手,就把所有围攻者都放倒了。”
“嗯,她出手了。”
“是,还……还切了一个人的舌头。”
银锁这时才露出了点笑意,“哦?她切别人舌头做什么?这人说了什么吗?”
那弟子点头道:“是。那人口中不干净,激得乌山众人与他动手,这才引发了混战。”
“这人是什么人?”
“‘铁头和尚’了澄,是祖荣的朋友,属下给他钱,叫他从湘州赶来给祖荣帮忙的。”
银锁抬头嘻嘻一笑,道:“你该当知道我要问什么吧?”
那人哆嗦了一下,道:“是,了澄说不死金身与乌山行主有苟且之事,言其能成郡主,乃是乌山行主与南平王之间的皮肉交易……”
银锁扑哧一笑,问道:“这个了澄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弟子亲自动的手,头送到了祖荣手中。”
“祖家怎么样了?”
那弟子答道:“祖氏宗亲祖皓,在广陵起兵,为侯子鉴所败,车裂。我教没有参与其中。”
“祖家怎么没有去救?”
“去了,不敌羯兵,败退。”
“那你呢?”
天上尚有雪花飘飞,这名弟子的额上却沁出了汗水,“……请影月右使放一条生路。”
银锁笑着挥挥手,道:“谁要你的命了?你自己捅自己一刀,上洪水旗旗主那去领药吧,歇半个月,别回去了。”
“……是。”
那弟子蓦地拔出弯刀,插在自己身上,走了出去。
阿曼从旁边探出个头来,道:“少主,教主让你准备出发。”
银锁站起身来,弹了弹身上的雪片,扣起了兜帽,整了整弯刀,“走吧。”
“是。”
阿曼亦扣起兜帽,跟随银锁走入了漫天柳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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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柳絮漫天,向碎玉揉了揉膝头趴着的大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