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懂了。”
银锁笑着点头,道:“他们就是这样监视着船底和河床的距离,才不会触礁的。”
“可要是遇上那等水下两三尺的暗礁,又怎么办?”
银锁道:“那就得靠引水了。”
“引水又是什么?”
银锁道:“港口这等地方因为临近岸边,因此水要浅上许多,水一浅,地形就复杂,不但地形复杂,水波的情况也很复杂,对不对?”
“嗯。”
“因此要想进港,就需要靠对此处地形特别熟悉的人来担任‘引水’,约莫等于阿林侃那等沙漠中的向导,‘引水’就是水上的向导。”
“你们……”
银锁笑道:“我们上哪弄的熟悉草鞋峡的引水?建业乱成这样,大半船只无法进建业港,建业的引水都失业啦,随便花钱就能请几个来。大师姐别担心了,进去瞧瞧你娘和你那呆呼呼的义兄吧。”
金铃奇道:“义兄怎地被你叫成呆呼呼了?”
银锁道:“他对你娘可算言听计从,怎么骂都不还口,简直呆得可爱。”
金铃低声道:“娘一直念念不忘那个早夭的女儿,义兄也许觉得自己总是不够受重视吧,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对长辈加倍地好。若是那女儿还活着,如今长这么大,定然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她说完这句话,有意无意地扫了银锁一眼。
银锁不服,鼓着脸就去捏她的腰,金铃笑着闪过,打开舱门正要进去,却与萧荀打了个照面。
两方人马都是一愣,萧荀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金铃两遍,才道:“娘怕你冷,要你进去,别在外面吹风。”
金铃却又恢复了一脸漠然,道:“嗯,正要进去。”
萧荀让开一边把两人放进来,反而挠挠头,似是十分困惑。
金铃进了客房,见了王妃,便先说明这船乃是货船,给人睡的地方不多。
王妃笑道:“你将娘想得太娇贵了。”
“娘贵为王妃,不像我等江湖草莽,破庙也睡得,荒山野岭也睡得。小师妹是半个主人家,也并不想让娘觉得怠慢。”
银锁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从金铃背后伸出头来,道:“到了江陵,唔,应该就有好地方睡了。不过江陵我也没去过,不知那处是什么形势。但听说梁国除了建业,就属江陵最大最繁华,应该不会太差吧。”
萧荀打了个呵欠,王妃一掌拍在他身上,道:“为娘准你现在去睡,等到明天天亮,再好好审你这一路上闯的祸,快去吧。”
萧荀的呵欠陡然间停住了,张大了嘴巴,渐渐地一张俊脸皱了起来:“娘,你这么说,我哪里还睡得着啊!”
王妃道:“哦?想来是一路上做了太多坏事?”
萧荀道:“你将我支开,不就是想问铃铛小妹妹我这一路上都做了什么吗!这个、这个、铃铛小妹妹,你我虽然不是同胞所出,但是、但是我们有同袍之义,你千万、千万、要……”
银锁缩在金铃后面笑个不停,金铃却仍旧一脸淡漠,道:“依我所见,义兄一路的所作所为,不愧天地,不愧家国,我就算和盘托出,娘也不会说你的。”
萧荀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像是还想说什么,酝酿了许久,才呼了口气,道:“铃铛小妹妹,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简直是……简直是个小学究。”
银锁笑得花枝乱颤,一只手勾在金铃肩膀上,微微有损金铃的威严。反倒是金铃十分摸不到头脑,心道大家都这么说我,我也无可辩驳了。
王妃抿着嘴巴,推着萧荀道:“快走快走。”
“娘,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你你你,你是亲生的,乖了乖了,做什么和妹妹争风吃醋。”
萧荀虎目含泪,咬着下唇走了出去,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王妃将门关上,回头见金铃还直挺挺地站着,便招呼她二人一同坐下来。银锁见那藤盾还摆在一旁,笑道:“怎地还带着这东西?”
“这是我护身神物,自然要带着了,见了阿郎,免不了跟他炫耀一番,待到以后荀儿的孩子、你的孩子都大了,我要好好向他讲述一下我们家的光荣历史。”
金铃轻叹一声,唤道:“娘。”
王妃自知失言,低头道:“我知你不会嫁人生子……只是一时口快。”
金铃道:“是了,否则有性命之忧。”
王妃犹不信,反问道:“世上真的有这等奇功?”
金铃摇头道:“非是奇功。乃是因为我体质特殊,经脉中天生没有气支撑。练了内功之后才得以缓解。只是这门内功……若是妄自动情,便会破功,是以会有性命之忧。”
王妃忆起许多年前南平王准备送小铃铛上乌山去之前讲的话,想起仙人说她“若呆在尘世之中,必然受红尘污染而死”,又听她这么说,只觉得玄之又玄。
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本是每个爹妈都盼着孩子能过的一关,王妃自然不例外。萧荀只有妾室而没有正妻,金铃连情人都没有一个。她想操心,却发现能走的路都走不通了。
她又看了一眼金铃身旁的银锁,低头思量一番,道:“娘只是怕你老来没有人陪伴,晚景凄凉……”
金铃却理所当然道:“她陪我啊。”
王妃心中重重一缩,道:“可她难道也和你一样……”
银锁心知不妥,总觉得会在什么地方泄露了天机,只得又信口胡扯一番,“不一样,不一样,我是无情无义的浪荡子,和她不一样。她是‘不能留情’,我是‘无情可留’。两个人正好凑一桌吃饭。”
王妃却又觉得奇怪了,这两个小丫头将话说得这么死,莫非并非和小姑姑是一样的?她因而疑心道:“可你又说想嫁到王府?”
银锁只觉一腔热血一下涌上头顶,不单王妃看着她,金铃也扭过头来。她被金铃抓了个正着,脸上的颜色更加退不下去了。
“你要嫁到王府?”
“我就……就问问么……江湖草莽,总是挺在乎别人怎么看的么……我瞧瞧王妃到底瞧不瞧得起我们这些人罢了,大师姐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金铃眨了眨眼睛,淡然道:“唔,我还当你同义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就看上他了,还想拦你一拦,叫你不要这么草率。”
银锁恨道:“晚了!”
她这一声颇有怨怼,言下之意乃是早已连话都没说几句就看上了别人,那人再想拦也晚了。王妃却总觉得是银锁对金铃落花有意,看她二人这等相处的模样,一会儿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一会儿却又觉得金铃的态度也颇为亲昵暧昧。又恐开口直接问,会将两人吓到。
这两个女子,难道就不算“妄自动情”吗?男女之情爱,与同性之情爱,若不是一回事,相互不排斥,小姑姑又何至于与人私奔,每次偷偷摸摸回家,都要引发江南武林一场大战呢?
她自然也只能在心里嘀咕一下,却是一点口风都不能透,有小姑姑的前车之鉴,她只怕这两名少女若真有些暧昧,从自己这里不慎说出去,会闯下大祸。
“娘?”金铃见王妃沉默下来,不由得问道,“娘不是要问义兄的事情吗?”
王妃从自己的心事中钻出来,笑了一笑,道:“你将他说成个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男子汉,我还能说他一句不是吗?岂不是要被人笑做妇人之见?”
银锁适时插口:“非也,王妃不必妄自菲薄。有人操心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事情,就有人操心吃饭睡觉过得好不好的事情,这叫严父慈母,各司其职。”
王妃的视线从金铃脸上转到银锁脸上,见这少女眉目生得极美,又自有一股磊落洒脱之气,心中实是说不出的羡慕。她慢慢开口道:“金铃常常在我面前说你嘴甜,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银锁的脸又红了起来,偏开头低声道:“她自己嘴就很甜……不若你二人聊,我先回去睡了。”
王妃拉住她,将她的手握着,温声道:“我现在才觉得有些后怕,若不是你,我早已死在城中了。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南平王妃已有近四十岁,虽然已不年轻,但岁月沉淀后的美貌,自有一种别致的风韵。被她用一双黑眸专注地看着,银锁便坚定了“大师姐就是王妃亲生”的想法,这等专注的神情如出一辙,拒绝得了才怪了。
她求助似地望着金铃,金铃则高挂免战牌,暗中不免希望她能和南平王妃搞好关系。于是这一间只有一张双层床铺的小小客房,就挤了三个人在里面。
银锁睡得十分老实,直挺挺仰面向天,金铃亦仰躺着,头却扭过来含笑看着她,看得银锁偏过头去,扭了两扭算作抗议,但又怕动静太大惹出王妃疑心,只得作罢。金铃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快睡。”
☆、第357章 凋零之城十一
东府城中灯火通明;将周围两三里都照得一片敞亮,前面黑暗处便是外城藩篱,秦淮河对岸;隐隐又有火光摇曳,大约便是对面龟缩不出,徒耗军粮的勤王联合军。
银锁隐在林中;瞧着巨大如怪物的城池,道:“这地方偷袭我看是不成了,不过反正他们也不是要一击必杀。侯元景手下八千人马;最多一千守住此处,想来只要他们能调动三千人;便可将此处包围,调动五千人马,就能将此地强攻下来。只是不知有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和破例,打破勤王联合军那边勾心斗角的平衡。”
金铃摇摇头,道:“只怕难上加难。”
银锁笑道:“大师姐也这么觉得?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
驰道之上,因为连日战斗,又因房屋坍塌,路况变得差了不少,但到底是一条驰道,可最近距离驰援东府城,是以若是东府城受到攻击,不论前来支援的是谁、是多少人,也只能走驰道过来。这一路上城市居多,但多数已成废墟死城,而银锁所注意的,正是一处微微隆起的高地。
她小声对金铃说:“大师姐,这地方有人看守,当心一些。”
金铃点头,道:“我知道。这地方若无人守着,才是奇怪。”
“我若是萧荀,就在这里动手。大师姐觉得呢?”
“定然先将此处悄无声息地打下来,防止通风报信,再图谋暗杀。”
银锁笑道:“效法留侯,来一场博浪沙。”
留侯就是张良,他带着力士以千斤铁锤砸秦始皇座驾,孰料始皇帝早有准备,铁锤误中副车,始皇帝逃过一劫。
金铃大约也想起这等典故,低声自语:“侯景……真的会亲自驰援吗?”
“东府城紧要得很,若是失却东府城,必得再找新的防守据点,没了东府城,战线势必收缩至护城河边,护城河沿岸早已都是民居了,几十年来不曾有战斗,几乎无险可守,一旦对方度过河岸,势必展开巷战,侯景手中八千人,展开巷战只能四处受敌。
而若是勉强守住河岸,河流拐弯之处又是最难防御、三面受敌的一点,难以防守,却很容易被突破。朱雀航到正阳门是一条宽阔大道,区区五里之内无险可守,他前攻台城,倘若腹背受敌,只有战败或投降两条路。
是以他必须守住东府城。”
“所以他必往救东府城,东府城陷落,对他们的士气必然是一大打击。”
金铃本想问联军为何不集中兵力攻打东府城,一个只有一千人防守的据点,纵然再易守难攻,堆也堆死了。俄而想到这些人毫无战意,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她叹了口气,跟在银锁身后往回走,两人兜兜转转,转回了那处高地,银锁显得有些跃跃欲试,道:“大师姐,我们上去看看,有备无患。”
“什么备,什么患?”
银锁推着她,道:“万一呢……大师姐,你瞧,不论他们能不能杀了侯元景,你都得带萧荀离开建业。”
“为何?他胜了还要走吗?”
银锁道:“你也说了,败了白死,胜了却是耽误了某些人做皇帝做孝子,这些人能放过他,让他安然回家吗?而他就算能安然回家,这功劳又算谁的?算他说的那个什么‘阿嗣’的,还是算‘阿嗣’他爹的?还是算萧荀的?还是算南平王的?又或是算湘东王的?若是算南平王的,湘东王和邵陵王能善罢甘休?哎呀,这么一想,我觉得他去都不要去。”
金铃叹了口气,道:“正是有这些考量,所以东府城虽小,但却是人人都不敢动它,若是动了,不但是敌人要反扑,自己人都有可能在背后捅刀子……这个国家真的有救吗?”
银锁嗤笑一声,道:“我并非大梁百姓,梁国这些事,与我有关的只有一个你罢了。是以我只管把你、还有你娘带回去。”
金铃愕然道:“你要带出去的人里没有义兄……那你方才说那么多干什么?”
银锁转到她前面,拉着她的手,温声道:“大师姐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