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丁山告诉杨沐,颜宁这阵子一直受着一个狱卒的照顾,情况并不十分糟糕,但是每次送去的饭菜他吃得很少,真令人担心。杨沐暗暗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几乎都要碎掉,才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丁山找到狱卒江北,赔笑说:“江大人,今天我家少爷的朋友从家乡过来了,要去看看少爷,麻烦您给行个方便。”平日里丁山的饭也就是送到江北手上,要亲眼见颜宁一面也是不大容易的。
江北看了一眼杨沐:“你——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在西山上与颜大人一起的朋友吧。”
杨沐看着这狱卒,本来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一样,经他这么一说,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您,您儿子现在还好吧?”
那狱卒笑起来:“诺儿挺好的,多谢你记挂。你要见颜大人是吧,请跟我来。”
丁山看杨沐跟着狱卒进去了,自己回到外头马车上等着。
杨沐跟江北互报了家门,原来江北是京城人氏,一直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当狱卒。
“颜宁在这里,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杨沐诚心地表示感谢。
江北满怀歉意地说:“说哪里话,你们都是好人,如今落了难,我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就是帮不了太多。”
杨沐:“快别这么说。您这样,对我和颜宁已经是雪中送炭的恩情了,这一辈子我们都感激不尽了。”
江北说:“你们都这么客气,颜大人也是这样。其实谁没有个困难的时候,你们都不用这么介怀的,那次你们帮我们,我不是什么也没说?这次我帮颜大人,其实也是我的举手之劳罢了。好了,颜大人的房间到了。”
江北开了门,让杨沐进去。杨沐说:“谢谢您,江大哥。”江北摆摆手,锁上门自己先出去了。
“杨沐?!”颜宁再三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人。
杨沐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他的颜宁吗?那个神采飞扬、俊秀灵气的颜宁呢?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颜宁哪儿去了?看着眼前瘦得脱型,只剩两只大眼睛的颜宁,有一股液体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出来。
颜宁看着他,想挤出一个笑脸来,然而很失败,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滚落。杨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手里的食盒放下,也不顾对面牢房的人看不看得见,伸手将颜宁揽进怀里,狠狠地抱着。他眼中的泪水再也不由控制地簌簌下落。
杨沐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在颜宁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让他独自承受这种恐惧、不安和孤独。“对不起,颜宁,对不起,我来晚了。”
颜宁一个人被关在牢房中,虽然身体并没有遭受皮肉之苦,但是那种未知的恐惧像黑暗中的毒蛇一样紧紧缠绕着他,那种煎熬是没有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到的。没有灯,顾川柏送来的书完全没法看。他每天坐在黑暗中,等待着那束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仿佛只有看到这束光,才会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被关在黑暗中,身体没有了自由,思想却是自由的,他想了许许多多。想将来,将来会怎样呢?乐观一点,自己大概会被发配边疆,一辈子流离在外,悲观一点,可能就会成了他人权力争夺的殉葬品。
要是就这么死了,自己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活着的人怎么办呢?祖父和爹爹要是知道自己不在了,一定会悲恸欲绝。杨沐要是知道自己不在了,他会怎么办?他会因此而对这个世界悲观绝望吗?他还会积极乐观地活下去吗?杨沐,我想你,我想看看你。杨沐你快来吧,我需要你。每一天,颜宁都在心里呼唤。
而杨沐终于出现了,颜宁狠狠地搂住杨沐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腰腹里,恣意地让眼泪流淌,呜咽到抽噎。“杨沐,你怎么——怎么才来?我以为——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杨沐坐下来,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强忍住泪水,伸手去抹颜宁脸上的泪水:“傻孩子,别哭,说什么傻话呢?什么叫等不到我?你去哪里我都会追上来,哪怕是天朝地府。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孤身上路?”
颜宁张着朦胧的泪眼看着杨沐:“真的?我去哪里你都会追上来?”
杨沐用力点头,却将泪花甩了出来:“当然是真的,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颜宁抽噎着说:“可是我舍不得死,我想我们都活着,你看阳光那么温暖,天空那么蓝,喜鹊叫得多婉转,外边冰化了吧?草是不是也开始冒头了?还有你,你这么好,我一点都不舍得。”
杨沐流着泪笑着说:“那我们都好好活着,一定会没事的。你在这里这么久了,也还是没事啊,肯定过两天就能出去了。等你出去了,我陪你去城外,看化了冰的水,看枝头的新芽,看最蓝的天,晒最暖和的太阳。”
颜宁把脸埋进杨沐衣服里,擦去眼泪:“我想咱家乡了,我们不去城外吧,你带我回家去。我想看荷钱从水面上浮出来,看鸳鸯在荷叶丛里悠游,我想去清溪畔钓鱼,烧烤,你带我去你家后院那棵歪脖子柳树上抓知了。我再也不想做着劳什子官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杨沐搂着颜宁,轻拍他的背:“好,咱不做这破官了,回家去,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颜宁被自己憧憬的美好景象陶醉了,仿佛此刻自己已经回到家中了。
杨沐说:“来,颜宁,咱们吃饭了。”松开颜宁去开食盒。
颜宁这些日子心中郁结,食欲不振,无论梁妈做了什么好吃的,他都只能吃上几口:“我没有胃口,不想吃。”
杨沐说:“怎么能不吃呢?不然怎么有力气划船?怎么有精力去钓鱼?来看看梁妈给做了什么好吃的。看,有清蒸鲈鱼呢,还有点温。”梁妈小心地用棉絮将食盒四周塞满了,以保证送到之后还没有完全冷掉。碗筷只有一副,并没有临时给杨沐加上。
颜宁说:“可是我真的觉得一点都不饿。”
杨沐说:“那也还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我们一起吃吧,我喂你。”
颜宁说:“好,我们一人一口,你先吃。”
梁妈准备的饭菜份量很足,她知道颜宁吃不多少,但是总是幻想他能多吃一些,在那么个地方,又冷又黑,不吃饭怎么熬得下去呢。
杨沐举着筷子,自己一口,喂颜宁一口。杨沐一边吃,一边说些开心的事逗颜宁,不知不觉两个人吃完了所有的饭,杨沐松了口气,收拾好空碗。
“以后每天我都来给你送饭。虽然不是每次都能进来,但是我会在外头等着你吃完饭。”杨沐说。
颜宁笑笑:“没事,你不用来也可以,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忙呢。”
“什么事比你还重要?”杨沐伸手拢一下颜宁松散了的头发,“有梳子吗?我给你梳个头。”
颜宁的脸红了一下,在牢房被关得太久了,他都忘记要整理容貌了。杨沐解下他的发带,拿起木梳,温柔地帮他梳理起头发。
颜宁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泪水积满了眼窝,从眼角涌出来,沿着脸颊,静静地流淌到嘴角,咸咸的。杨沐说:“你素来爱洁,在这里真是委屈你了,等我明天来,给你带衣服来换。”
这件事大家竟然都没有想到,只是庆幸这天气不热,一段时间不洗澡,总不至于身上发臭,却没人想到要给他拿衣服来换洗。
“嗯。”颜宁轻轻地应了一声。
杨沐将颜宁拉下床,将他的衣服拉得整整齐齐的,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来:“好了,颜宁,打起精神来。咱们既来之则安之,照你说的,这么久都没有判决,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顶多就是个流放发配。只要都活着,就有希望,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上路的。我出去打听一下,只要有办法,就一定要救你出来。也许明天就能出去了呢。”
“嗯。”颜宁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泪水沾上灰尘,成了一张花脸。
杨沐看得心疼,用自己的袖子沾了点喝的清水给他擦脸。“一会儿我让江大哥送点水来给你洗把脸。”
颜宁有些心动,但还是说:“算了吧,别太麻烦人家了,都是讨口饭吃,他也不容易。”
杨沐说:“那好,明天我自己带两块湿帕子来。这一碟子点心就放在这了,晚点饿了就吃了吧,牢里的饭想来你也吃不惯。不管饿不饿,都要吃了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要为以后的生活保重身体啊。”
杨沐来了,颜宁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希望就像窗□进的那束阳光一样,光灿灿的,只要出了这道栅栏门,就可以沐浴到了。
“知道了。回去吧,江大哥来了。”颜宁余光瞄到江北已经过来催促了。
“好,我走了。别胡思乱想,很快就会没事的。”杨沐回头再三叮嘱颜宁。
颜宁靠近栅栏,目送杨沐离开。杨沐看着栅栏里的颜宁,眼泪差点又滚落下来,连忙转过头,快步离开了。
第七十二章 不如归去
杨沐完全顾不上铺子里的事了,他将铺子托付给钱掌柜打理,自己到处去打听情况。顾川柏告诉他,目前只能等待,太子谋逆的证据虽然确凿,但是皇帝经过最初的震怒,冷静下来,又念起太子的仁厚与孝心,所以迟迟不愿意下旨判决。
朝廷各路官员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皇帝的口风。几个皇子都在拼命地表现,心思沉的,指使亲信旁敲侧击,性子急躁的,已经找借口从封地回京了,以期能在太子被废黜之后上位。皇帝也将各地的藩王召集回来以商量对策。一时间,京城权贵往来如梭。
杨沐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搞什么把戏,皇帝倒是有耐心去考验他的几个儿子,可是下面无辜的人却得跟着一起遭罪。而自己人微言轻,整件事完全没有力量去主宰。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颜宁,暗暗祈盼大局能早日定下来,颜宁能够安然无事。
过了几日,杨沐听说皇帝正在新拟诏书,要重新立太子,朝中哗然。二月二十日,这一天对京城百姓来说,没有任何的与众不同,太阳照常升起,也照常落下。这天夜里,皇室掀起了轩然大波,又一次大变天在悄然中进行。
第二日,囚禁在宗人府中的太子被放了出来,包括那些因太子一案牵涉入狱的官员也纷纷得到了释放。而西北汉王与晋王被幽禁了起来,晋王拥护党也纷纷落马,连皇后都被孤立了起来。
汉王是皇帝的异母弟弟,分封在汉中,他重兵在握,掌管着西北的兵权。汉王又与晋王的母亲即现任皇后是表兄妹,去年晋王去西北视察旱情的时候,与皇叔汉王会晤,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晋王从西北回来之后,他的拥护党就策划了太子谋反一事。汉王一直是皇帝的心腹之患,所以将计就计,策划了废黜、重立太子一事,就是为了除掉汉王,重新夺回兵权。皇帝策划整件事时,为了逼真,完全没有跟太子商量,所以太子是实打实地在宗人府坐了一个多月的牢。
太子被放出来的消息一传出,杨沐就去京兆府接颜宁。可是京兆府不放人,说是上头的释放令还没有下来,不敢私自放人。杨沐这个时候对官府的刻板和办事效率恨得牙痒痒,只好马不停蹄地找人托关系,去给颜宁批放行令。
从知道消息的上午一直跑到下午,中途找了顾川柏,又辗转找到杜尚书,又找到太子,放行令才批下来。等到颜宁走出京兆府大牢的时候,已经是晚霞满天了,颜宁被杨沐搀着,抬头看了一眼紫红色的长天,长吁了一口气:“今天的晚霞真美。”
杨沐半扶半抱着颜宁上了马车:“回去吧,以后这样的晚霞每天都能看到。”
梁妈在院门口放了一个火盆,杨沐扶着颜宁从上面跨过去,梁妈笑着说:“好了,这下所有的晦气都去掉了。我给少爷烧了一大盆水,赶紧去洗澡去。”
颜宁笑起来:“梁妈,一盆水怎么够?起码要三大盆才能冲得净我身上的污垢。”
梁妈也笑着说:“那好,你先去洗着,梁妈这就给你烧水去。”
大家都笑起来,院子里的人心情都十分轻快,这是这一个多月来头一次真正开怀的笑。
杨沐扶着颜宁进了里屋:“我来帮你搓澡吧,你一个月没洗了,需要好好搓一搓。”
尽管杨沐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但是颜宁还是红了耳朵:“那好吧,你就帮我搓背好了。先去屏风后头,我进去了你再来。”
杨沐笑着说:“怕什么?你身上那处我没见过?小时候我们洗澡的时候,不是天天裸|裎相见?”
颜宁啐了他一口:“那时候多大?现在多大?”
“嘿嘿,我当然知道你长大了,是好久没看到了。”杨沐心情好,说话也难得没有禁忌,“好了没?我来给你搓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