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七道菜和一个吃货,那是童话故事;七个吃货和一道菜,那是恐怖故事
萧侯爷既蒙天恩,年少便居高位,说不得定要劳心劳力为天家卖命。而今与狄夷的战局已成燎原之势,现在是暂时和谈,只怕草肥马壮之时,他仍要回返战场。
他这次回来,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一边这么想着,他毫不留情抢走了黄肉嘟准备留到最后的大樱桃。看着黄时委屈的样子,才开怀而笑。
“我从不苛待身边人,来——”接着将自己啃过一半的樱桃塞进黄肉嘟嘴里。
诶,这是分桃?
黄肉嘟含着半颗樱桃居然傻傻地忘了说话。
萧鼎元看着他,心想自己到底是舍不下。然而舍不下又如何,社稷江山,家族荣辱,由不得自己。
他只得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我这次会暂留一段时间,你二哥邀请我们去摩云庄做客,那位休复道长……”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告诉黄时。
肉嘟吃饱了还舍不得撒手,抓着一张饼小口啃,边啃边认真看着萧鼎元:“怎么了?”
“不,没怎么,他是摩云庄的人。既然道长和你二哥交情甚好,想来也不会亏待了我们。”
“怎么样,”一挥扇子,萧侯爷掩去满脸算计,只留一双眼嬉笑如昨——“去不去?”
“哦,你做决定吧。我先去准备午饭。”黄肉嘟一抹嘴,蹦着站起来,心想要出门的话得准备些干粮,槽鲞就不错。
看着他乐天的身影,萧鼎元轻轻抚摸那扇坠,思绪千回百转。
——摩云庄,江湖第一大庄,人、钱、势,样样不缺。上任庄主因病过身后,便由其弟江云厉打理。江庄主现年五十有六,膝下无子,只有其兄遗下的一子,早早入了道门。
正是休复。
各种因缘想来不必细说,明眼人都猜得出老庄主不是病逝那么简单。休复的交游看起来只有黄二爷一人,但越简单,细思越令人惊心。
萧鼎元握紧扇柄,他或许不能陪伴黄时一生一世,但总要为这头肉嘟安排好后路。
管他刀山火海,动不了这只侯爷御用烤乳猪一丝一毫。
与此同时,休复道长迈步走进黄时在京中的小院。不出所料看到常溯坐在里面发呆。
“起来,他们不日即将动身去摩云庄。你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现。”休复道长就算是面对亲生弟弟,也面色冰冷。
常溯站起身看着他,一如既往玩世不恭:“然后呢?支开萧鼎元,借黄时杀了二叔?”
道长冷冷斜他一眼:“早就定下的计划,何须多言。当初叫你去接近黄时,也不过为着他长得酷似那老东西早夭的儿子。”
接着故意问道:“莫非,舍不得?”
常溯一僵,仍是笑得放浪不羁:“怎么可能,我眼光从来没差到看上那种家伙。”
道长不置一词。
“……但是你呢,哥?”常溯不知在想什么,缓缓握紧手中剑鞘。
“我怎么了?”道长皱眉。
“从小我就是你一手带大,我刚出生爹和娘就双双故去。我一直以为你把我藏起来不让二叔发觉,是为了我,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为了夺权。”
常溯冷笑,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能算计人心久了,手足情谊也会变得肮脏难忍。
“你爱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只要给我盯好黄家五少……”道长转过身背对常溯,语气漠然,掩盖了眉宇间不自知的微微挣扎。
“黄二少大概已经死心塌地了吧,你是不是告诉我要像你利用他一样,用完即弃,剥筋敲髓?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做得到。”
“我必不辜负,您的教导。”常溯盯着兄长的背影,一字一句说得费力。
然而休复却意外地平静下来。
他慢慢回看血气方刚的弟弟,缓缓笑道道:“你跟我发作,不过是因为动了心。别忙着否认,我答应你,不会对你那头猪怎么样。最多,不过让他浑忘前事而已。”
接着他慢慢踱步走近常溯,一如既往笑得妖娆,“让他死心踏地跟着你,那么笨的人想来也不会阻碍你娶妻,不是皆大欢喜。至于黄二少么,却是不能留的。“
常溯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休复拂尘一点他肩头,语气淡淡:“别忘了你在父亲坟前发的誓,大事将成,收起你无用的同情心。“
常溯的手指刺破掌心,但他最终仍是笑了出来——那逞强的笑意带了些苍白。
“……怎么会,只要萧侯爷不从中作梗,我保证黄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常溯念出那两个字时有些心绪涌动,但抬头看向天空,苍茫空洞。
道长颔首,“这不用你操心。“
原来一转瞬,那些长夜里抱在一起取暖的时光,已经渐渐冰冷。
然而常溯再度睁开双目,黑沉沉眼眸连灰烬都不会剩下。
——但与他一片心如死灰不同,此刻的黄时却忙得热火朝天。
约三斤新鲜全鸭,起骨炒馅,将莲子、冬菇、百合、糯米、栗肉、瘦肉粒、冬瓜、蛋黄、白果收拾停当,喜气洋洋锣鼓喧天,锅中一颠不觉世上千年。
一层火过,鱼粉调味,鸭身仍白嫩可怜。而馅料塞酿入腹后,先匀匀上一层色,如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打底脂粉,香软可爱。
接下来炸至金黄,是老君炉中练就金睛火眼,脱胎换骨,再世为人。继而铺上八角、姜葱、盐,慢火约蒸两个时辰。接下来款款面世,色未至而香先闻。
亦如世上一切有真本事的人罢,粗看不过一只完美的鸭,然而腹里乾坤何人得知?
金灿灿抖擞精神,不是不自傲的。
完成的八宝鸭骨酥肉软,上桌前勾芡便足称完美。融合了宝鸭穿莲这道菜将馅料塞进鸭腔的方法,区别只在于煎炸次序。然而馅料却是博采众长,荟萃百味。
无怪乎叫做霸王鸭,的确仪表堂堂,如英雄末路,楚歌四面中浴血风华。然而再不可一世,也不过盘中餐罢。
萧鼎元收了扇子,扇面上字迹鲜明如刺。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也只有,而今现在。
TBC
八
且把春酒换春韭,搞基趁年华
大菜霸王鸭料理已过,黄时立马带领整个厨房开始料理假蟹。萧鼎元被嫌弃碍手碍脚赶了出去。
尽管战场上萧侯爷无异一员骁将,然而在锅碗瓢盆间黄肉嘟才是千军统帅。
看着他专心致志处理汤头的样子,萧鼎元抱臂而笑。
假蟹可算是一门仿造的艺术,蟹味奥妙,如果要模仿,如上佳山水画,笔触或可临摹,意境却难以再现。
先煮黄鱼两条,剔骨,存肉。加生盐蛋四个,拌碎后起锅用油猛炮,继而下鸡汤滚沸。骨肉肌理,癫狂诗集。
搅匀后加入香蕈、葱、姜汁以及料酒,吃时酌情用醋点缀调味。
然而蟹肉味道浅淡间蕴真意,有豆腐之清嫩、海鱼之回味,鲜咸之香沁人心脾。真的能由它物代替这天生灵味吗?
不过黄时的功力正在于,他还原了那风骨。
蛋羹不及的滑腴,闲酒一壶的萧疏。风过竹林,对杯一盏,折花一枝。玉兰斜疏盘边,下箸如一注,地老天荒,真情难赌。
萧鼎元半闭着眼用味蕾思索这一口假蟹带来的心潮起伏,余味像是提示,提示他生命中最难放弃的东西。
“真难办啊……”盯着黄时的背影他喃喃自语,扇坠已经揉搓至发热。
黄时沉浸在油盐酱醋的天地里如鱼得水,禁不住面带笑意。他从来不懂风花雪月,只知道填饱肚子要紧。就算喜欢一个人,都似乎没有那么浓烈。
如果关心可以是一种菜,不要红烧肉,只要一碗热汤的关怀。
就算爱意无法随身携带,昨天多谢你赐我这佳肴一桌,今日我可以空腹,并不会饥饿。
无暇细想,他教厨下帮工做一道鲮鱼球:“鲮鱼起肉,冬菇、虾米、腊肠、葱白,嗯对了还有发菜。打成鱼蓉就可以了。这是古法蒸鲮鱼的边角料,主鱼做出来更好吃。”
萧鼎元正襟危坐啃着鸭腿,闻言可算找到搭话机会,忙问:“为什么不做整道菜?”
黄时想了想,挠挠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说:“怕你吃撑。”
萧鼎元忍住笑意,“哦,是怕抢了霸王鸭的风头吧。”
肉嘟撇嘴:“你知道我嘴笨……不跟你说了,我的天然饼快好啦。”
接着他回转身去查看炉灶,又是那个沉默少言的黄小庖丁。
——天然饼,用上白飞面,以烧汤的清洁小鹅卵石衬而烙之,加些微糖或盐做酥,厚二分许,不拘形状自成方圆。
待其如山峦凹凸起伏,似盘古开天地混沌一黑中金黄渐露。便起饼。
热乎乎一大张,满足之下,人世风雨俱抛之度外。
却原来造物最见功力,是世间百味,各成一派,千姿百味填补苍穹,造福苍生。
有幸享受的小侯爷自然是吃得红光满面,拉着黄时一起吃到食物堵在嗓子眼。然后看着肉嘟小肚子微微鼓起来,圆滚滚蹭下地去,是最佳饭后消遣。
“你二哥找你。”萧鼎元用扇子戳了戳肉嘟的圆屁股,心道这全身就剩脸和屁股还有点儿肉,这得养到何年何月。
肉嘟捂住屁股回头瞪他一眼,然后去见黄二少。自己都没发现已经和萧鼎元逐渐熟稔。
二少在门口笑眯眯看着他,“出门的干粮准备了吗?二哥给你送点儿槽鲞来。”
黄时扑住二哥抱了个满怀,“谢谢二哥!我正想着做呢,这下可以偷懒了。”
二少搂住没心没肺的弟弟,眉间暗沉随即掩去,“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黄时不好意思地看着地面:“这次出门有好吃的……二哥要想着我。”他从小就和黄黄黄最亲近,就算兄弟俩这些年不见也未见生分。
二少摸了摸他的头,“恐怕得你自己做啦。江庄主年纪大了,思念早夭的儿子茶饭不思。你可巧长得像他,这次去我还指着你给老人家露一手呢。”
黄时眨巴着眼睛问:“这是道长的意思吗?”
二少一僵,随即笑眯眯道:“不是他,是为了哥哥的生意。事成之后随你吃到饱。不过在道长面前你一定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的样子,给他们一家人个惊喜。”
“哦。”黄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还是点了点头。
二少敛起笑容,心头苦涩。
……文益,就算你利用我到死我都不会有半分怨言。但我不能赔上我弟弟。就算不能直说,也先埋下伏笔,好让他不那么受伤。
对面的黄时看他脸色不对,摇了摇他问:“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道长的事情?”接着脸一红,“喜欢他你就直说呗。”
这下饶是黄二少老皮老脸,也要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这不是很好猜嘛,你忘了上次我跟着你们去逛青楼,他点了姑娘,你看起来就很不高兴的样子。而且虽然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哥哥你可是一直看着人家,我都要替你不好意思啦。”
——黄二少已经呆若木鸡,本以为弟弟蠢笨如驴,却忘记心思澄澈的人最是一眼见底,自己的痴缠大概是瞒不过黄时的。
接着黄肉嘟握了握拳头,干劲十足地说:“这次大家一起出门,你可要把握机会啊!”自从和萧鼎元混在一起,黄时就变得活泼许多。
或许是因为在萧鼎元面前受气小媳妇扮演太久,遇到机会就忍不住调皮。
他谢过搬着干粮的劳力,指挥他们搬进去。正想跟二少说再见,却又被哥哥叫住。
“肉嘟啊……如果你喜欢的人利用了你,你,你会怎么样?”从震惊里缓过来的黄二少目不转睛盯着他,喉头发干。
黄肉嘟揪着袖子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哥,什么好算利用呢?如果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了他好,我会很乐意去做的。“
“那,如果违背了你的本心呢?“
“那他就再也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能丢失他的特质。哥,你说的那种人,我是不会喜欢的。你放心吧。“
黄时给了黄二少一个灿烂的傻笑,然后着急地挥挥手,就跑了回去处理干粮。
黄黄黄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反应。
仿佛三秋那么漫长,他嘴角边扯出一缕苦涩弧度,和风流倜傥的他一点都不搭配。
“看来需要担心的人是我。“爱到不分黑白的,不是自己一根筋的傻弟弟。而是自命聪颖的自己。
然而自己此生已难回头,最多,陪着江文益同入地狱。
只不过常溯,看来就没有那么好运气,得到自己这般糊涂心肠糊涂人。
他苦笑着踱步回去,这一局情根深种,可有赢家?
TBC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