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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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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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半月报,几乎成了论战之所。其实这场论战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对士子们不利。
    即使方季北一直强调报馆不能偏颇,两面的文章都要登,但一来毕子灏的文笔和文字造诣少人能及,对圣人之书的理解也极深,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笔下走过两回合;二来这场文斗实际上是斗给百姓和水平并不高的读书人看的,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文字内容犀利又好懂的一方占道理,那些艰涩的文章,他们是不怎么看的。
    趁着读书人把精力都放在这场论战上,方季北开了恩科。此次恩科与前朝极为不同,还开了杂科——孔之高说杂科不好听,改名叫术科。术科门槛全无,时间错开。同时,方季北废除所有贱籍,大岳百姓,上下无别。
    忙完方季北也快累瘫了,全考完那天,他看着考官把最后一份考卷糊名,人就整个松懈下来,最后甚至是坐轿子回宫的。
    他实在太辛苦,虽然文事他并不擅长,但这恩科是前所未有之事,突生的状况多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很多事,只能靠他这个皇帝出面解决。
    毕子灏一直在他身边跟随,拿着笔,记录下他的一言一行。
    尽管到了最后,方季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行动也变得非常迟缓。毕子灏多次劝他休息,方季北却只是让他去睡。
    他和任天两个人跟方季北一个,到最后都是极累。相当于他二人之和的方季北,此刻状况可知。
    方季北给任天放了假,他自行叫轿子回他宫外住处,方毕二人一起回宫——是真正的一起,方季北从来不乘轿,匆忙之间也只好两人共乘。当然毕子灏说自己骑马就行,结果被方季北一把拉进去。
    轿子是为身体不太好的毕子灏准备的,他等级不高,方季北又省钱惯了,轿内着实不算宽敞。方季北半倚躺着,想了想,伸手抱毕子灏,把他人揽在怀里。
    毕子灏身形瘦小,倒是不会给方季北造成什么重压。他被方季北抱着,感觉十分别扭,却又不敢动弹。狭小空间内,只能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
    其中之一渐渐平缓,是方季北睡了过去。毕子灏慢慢侧身,看着方季北的脸。
    这一生中,见过最多种面目的,就是这人。
    初见时染血的英勇无情,登基前的迟疑犹豫,做皇帝之后的与众不同。严厉起来让人无法直视,可大多时候,都和善得与他长相不符。
    在宫外和百姓打交道时,和话都听不清楚的老太太说话说得很热闹。而睡着后,又是这样无害的样子。
    很安静,眉毛微微有点皱,眼下面有很黑的眼袋,是这些日子累的。
    “为什么我会想看下去呢?想看你会把这个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并且竟然有点相信你会把它治理得很好……明明你是这么愚蠢的家伙……”粉嫩的唇无声开启,毕子灏自语着。
    甚至为了看你高兴的样子,出手帮你解决了些问题……起居舍人应该是不起眼的影子,可现在这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想着心事的时候,轿子停住,回到皇宫。
    毕子灏掀起轿帘,吩咐轿夫把轿子直接抬去寝宫,不要打扰方季北。
    方季北实在睡得死,直到侍卫把他小心翼翼抬出轿子时才醒过来。自己走回寝宫,往床上一趴,准备继续睡。
    “皇上,你先等一下再睡。”毕子灏阻止他,对侍卫吩咐了几句。
    侍卫离开,毕子灏走到床边,帮方季北整了下被子,“你说话过度,这么睡一晚的话,再醒来嗓子恐怕会更糟……”
    方季北睡眼迷离地看着他,傻傻点头。
    毕子灏忽然有些呆住了,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厉害,吞口口水,嗓子竟然有些干。
    “毕舍人,你吩咐的蜂蜜水……”
    一句话打断这有些怪异的气氛,毕子灏忙回神,接过蜂蜜水,送到方季北身前。
    方季北眼皮只差一缝就能合上了,大概是困得厉害,杯子到眼前都不知道接。毕子灏只好半跪在床前,用小匙舀一勺,送到他嘴边。
    “皇上,张口……”
    方季北乖乖张开嘴,银色的勺子触着他有些干的嘴唇,蜜色的水润了唇色。
    毕子灏莫名有些紧张,盯着方季北那不算漂亮的唇形,下意识地一勺勺喂他,心思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方季北大概自己感觉喝得差不多,舌尖舔舔嘴唇,不再张口,眼睛剩下那一缝也终于合上,沉沉睡去。
    毕子灏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激灵,手一颤,手指在他唇上划过。

    其实两人回来还是下午,睡了足足六个时辰,方季北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
    和他比起来,毕子灏显然没那么劳累,也没有像他那样撑着几夜不睡。但在睡前,毕子灏盯着方季北盯了足足个把时辰,因此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清醒。
    “嗓子有没有好些?我再去拿蜂蜜水?”毕子灏一开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嗓音低哑,像是经了忍耐而压下的声音一般。
    “小毕,你嗓子……”方季北开口,声音好了很多,完全听不出前一晚的嘶哑,“你只顾得我,没有照顾好自己?”
    “咳……我嗓子没事,是早上醒来的正常现象,多说几句话就好了。”实话是坚决不能说的,何况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会看这家伙看到口干舌燥。
    方季北没想太多,听他声音好了,放下心来,便要起身做事去。
    毕子灏连忙拉住他,道:“此时尚早,皇上你前几日劳累过度,还是多睡一会儿的好。”
    方季北看看外面天色,也确实是太早,便是笑道:“看来人还是老了,又不是战场上几日不睡地厮杀,居然就累成这样……”
    “操心比劳力还累,是很正常的。”毕子灏道,自己半坐起身,再为方季北盖好被子,“累成这样还想早起,你真以为你是铁打的啊?”
    方季北听话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毕子灏,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毕子灏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道:“快睡吧,休息几天,接下来还有得忙呢。”
    “睡不着……”方季北无辜地道,“睡多了,已经不困了。”
    “那说会儿话吧,等到天亮再起床。”毕子灏道。
    方季北直直看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毕子灏被他看得不自在,道:“你现在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我在想,这次恩科没有找到刑法方面的人,因此没有开这方面的科考。吏部那些人断案都不清,根本不能指望他们……”
    “皇上,我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继续费神想这些事的!”毕子灏打断他的话,道,“说一些轻松一点的事情,例如皇上你年少时高兴的事情……”
    “高兴吗……”方季北低声道,眼神有些空蒙,“大概,在侯家武馆做学徒,和小红一起的时候,我是高兴的吧……”
    他一向粗犷,哪里有过这样表情。毕子灏一旁看着,不知为何心里一阵不快。虽然他这么问就是在套话,但方季北真的说出来,他又不高兴。
    静静听着方季北说他小时候家境如何贫穷,幸好有几把力气,跑去武馆帮忙。馆主只有一个女儿,见他很有天分,家里兄弟又多,便想让他入赘继承武馆。他和侯家女儿本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就订下来了。
    但这世上,美丽的事物总是祸源,尽管那不是祸源有意为之。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知府公子看上小红,将她抢走。侯伯父去告官,反被下狱,不明不白地死了。然后我……”方季北竟然还笑了笑,道,“我知道争是争不过的,干脆趁晚间潜入知府府里,把那知府和他儿子都杀了,但小红……”
    他笑容本已惨淡,此刻便凝在唇边:“她已经自杀了……他们说,她死的时候还在喊我名字。我……却没能救得了她……”
    毕子灏震动了下。
    虽然是承昭帝登基之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却也有耳闻。他记得那凶手好像是……
    “杀人偿命,但是那继任知府和前任本就有点仇怨,加上乡亲们很多都出来为我求情,甚至为我凑钱请了名讼师。讼师大多不是好人,那赵讼师名声本来也不太好,可他竟然帮我打成了发配……”
    方季北眼神闪了下。
    “临行前他跟我说了一番话,我记到现在。他说,我这条命,是从大韦律里捡来的。若不是法条规定得太模糊,我也不会只是发配了事。若不是百姓都不懂法条,他们讼师也不至于得到那样的名声。当然,若不是目无法纪官官相护,小红和侯伯父也不会死……”
    方季北不再说话,开始发呆。毕子灏看着他的神情,觉得有些痛。

    等到身体好了些,方季北爬起来继续处理公务。这些日子只顾忙着科举,其他事情都有些搁下了。
    “你身体不是很好,再休一天,今日任天跟着我就好了。”正是朝日,方季北阻止毕子灏上朝的行动,道,“现在还早,多睡会儿,过几天还有得忙呢。”
    方季北把毕子灏当弟弟般照顾,他虽然是家里老四,但上面三个只有一人活了下来。而他又长得比较壮实,一直都是他照顾家里弟妹。后来到了武馆,更是什么都做,照顾人已经成了习惯。
    毕子灏本想起床跟着方季北走,但被他一按,竟觉得身体有些奇怪。他狠狠咽了口口水,看着方季北为他掖好被角,然后走掉。
    “天明明这么冷,为什么……好像很热……”
    这疑问并没有存在太久,因为少了个人之后,寝宫内很快恢复正常冷暖,只剩躺在床上的毕子灏反反复复,做着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那家伙明明也有需要,却从来不找宫女啊妃子什么的,难道他对那个小红就那么死心塌地,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还念念不忘?”
    处理完最近发作频繁的欲望,毕子灏不快地叨咕两句,然后爬起来。
    方季北一旦不在,这寝宫就显得冷清空旷,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毕子灏梳洗完毕,坐到桌前,竟觉无所事事。
    拿起起居注读了读,禁不住失笑数次。再想想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认为那家伙是那种聪明到作伪的人呢,明明是把所有想法都放在脸上,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能说什么的那种,笨蛋嘛。
    那家伙的聪明,并不在那些勾心斗角上。他的聪明,表现在努力学习上,表现在如何治理这个国家上,如何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上。
    怎样才能夺得权力,怎样才能坐稳,怎样平衡朝中势力……他不用考虑这些,只要他一直是那样的他,就会有很多人拥护他。例如孔之高,例如任天。
    作为宰相,孔之高显然是非常称职的,他将朝中新旧势力平衡得很好,把兵权也控制得不错。而且他不允许任何一人在朝中独大,甚至包括他自己。
    而那任天,虽然文采很差,但武艺不错,警惕性也很高,看来根本就是兼当保护方季北的。他二人倒真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方季北照顾得很好嘛。
    想到这里,毕子灏有些不快,拿起毛笔和空白宣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半天,发泄心中郁闷。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写文章,帮他弄卷子的人,还不是只有我。”毕子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自语道。
    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此刻心态的怪异,更没有发现自己脑子里全是跟方季北相关的人事。
    方季北每种样貌都在他心头滑过,最后定在前日他跟自己说起往事的那表情。
    “想要考律法吗……虽然没多少断案经验,好歹各朝各代的律法我都能背下来。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开试了,应该有时间出份考题。”
    想到这里,毕子灏比较兴奋,便拿起另一张白纸,写了起来。
    一边写一边想,他看到会是什么表情,应该会高兴吧,那家伙现在已经能认不少字了,让他自己看……
    想到那家伙傻傻的笑,毕子灏忍不住勾起唇角,唇边泛起浅浅酒涡。

    方季北果然很高兴。他在朝里到处找人不成,没想到精通各朝律法的人竟然就在他身边。
    他一高兴就显得更傻,笑得很开心也很天真,像是个孩子。毕子灏看着他怎么也谈不上好看的笑脸,竟然又呆了。
    “小毕,你真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太厉害了。”高兴的方季北甚至抱了毕子灏一下,然后继续研究他目前写完的部分。
    “我只是背过各朝律法而已,但是没有断过案……”
    方季北叹口气,打断他:“听说前朝有位断案如神的齐尚书,听说他能把各朝律法倒背如流,同时断案经验非常丰富,且铁面无私。”
    毕子灏一怔。
    方季北摇摇头:“他被发配的距离比我还远,我派人去接他,人大概还在路上。就算能找到他,他肯不肯回来还是一回事……
    “小毕你也知道的,前朝本就没剩下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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