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问:“在你的叙述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吗?”九重愣了一下:“我是神的代表。”
我冷冷地说:“那我呢?”
九重神情微微有些慌乱,立刻敛容跪下,却没有说话。
我恼怒地说:“君主杀臣子?父亲杀儿子?九重,你也太狂妄了。谁给你的胆子,你是要在祈神教自立为王吧?”
“不是那样的!”九重抬起头,立刻说:“请陛下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刚才说的是精神层面,在现实中,他们自然是您的子民,我自然是您的祭师。”他的眼睛里有一些哀伤:“我们是朋友,我以为你会懂我的。”
我自然知道九重的为人,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除了祭祀和书房,他对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如果不是必要,他甚至连门都不想跨出去。
“首先,我是陈留国的国王,其次,才是你的朋友。”我冷静地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你们经文中的神改成我陈留王,要么,将祈神教的人数缩减到一千人以内。”
“那不行!绝对不行!”九重毫不犹豫地拒绝:“神是超越一切的存在。如果尊奉你为神,这个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你上次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神,没有超自然现象,一切都是有章可循的。”我反驳。
“不,你说的那是狭义的神。”九重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神圣又宁静,好像在祭坛上不道一样:“祈神教的神,是宽泛的无形的,蕴藏于天地万物、浩淼宇宙、花开花落、鸟兽虫蟊之中,生老病死日出日落都是神的安排,有章可循的章也是神的旨意。”
九重微微弯腰看着我:“陛下,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为什么你是晚思,而我是九重呢?”
我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同意第一个建议。那就第二个好啦,把这个目无法纪的组织缩减到最小规模。
这次九重依然反对得很激烈。我简直没有耐性了:“我不是在和你讨价还价!”
九重显然也不擅争辩,低着头沉思,嘴唇变得和脸色一样苍白:“对于一个教徒而言,传教是它的使命。陛下的命令,是要一条蛇吃掉自己的尾巴啊。”
“至少还留了蛇头不是吗?”
九重不得不同意这个建议,虽然这会导致祈神教逐渐枯萎死亡,但是比起这个,亵渎教会的神才是这个精神纯洁的男人所不能忍受的。
“还有一件事情,你得帮我。”我说,虽然九重的神色不好,但我并不是个需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人。“我不要和丞相的侄女明珠成亲,你想办法。”
九重机械地点头,虽然目光有些冰凉,但是听进去了:“我知道了。”
婚礼的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但是在祭坛祭天的时候,大祭司却说明珠的生辰八字与帝王不合,绝非王后人选。这话是当着祭台下百官的面说的,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满朝哗然。
九重在陈留国的威信很高,既然他说不合,婚礼是百分百成不了。殷昭白忙了一场,却被一个平时最厌恶的神棍搅局,气得恨不能当场把九重剁成两段。我相信若不是有侍卫拦着,他绝对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百官的意见犹如大风吹过的芦苇:“王后宜另立他人。”
我心里很高兴,事情正按照自己预料的发展。结果殷昭呵斥百官:“巫师神棍的话,岂能当真!”
九重并不是巫师神棍,但是百官被他呵斥得不发一言。我心里很懊恼,如果司徒逆在就好了,他是唯一敢顶撞殷昭的人。
原本已成定局的事情,最后居然悬而未决,我气呼呼地散朝,吩咐侍从把殷昭叫到内宫。
殷昭官服未换就匆匆而来,跪下行礼后,依然是一张刻板严肃的脸。
我以前是有些怕他,但是今天在气头上,那些惧意就全消散了。我手中按剑,怒气冲冲地说:“相父,满朝公卿,进了宫拜我,出了宫拜您。我对您够客气够尊敬了。可是您从来就不给我留面子!”
殷昭肃容道:“臣不敢怀一点私心……”
“够了!”我拔剑狠狠地砍到石栏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姓殷的人成亲,不管你们家还有多少千金小姐,我一个都不要。就这样吧。”
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寝宫,怒意渐渐消散,心中剩下的是一点惧意和巨大的兴奋,居然第一次反抗了丞相的意思,最重要的是,殷昭只磕了头就回去了。嗯,这是一个好兆头,以后,我会是陈留国真正的国王。
就算不娶姓殷的,还是要娶别人,如果我迟迟没有子嗣,这个王位也坐不稳。想来想去,我决定娶一个空降的女人,她必须和陈留国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家族势力,没有外戚,只为了做王后而来。这个人就必须是其他国家的公主了。
离陈留国最近的两个国家,南边是野兽出没的乱冢国,东边是物产丰富的豌豆国。乱冢、陈留、豌豆这三个国家紧挨在一起,剩下的地方就是无尽的沙漠、树林,湖泊。
沙漠、树林、湖泊的尽头是其他的国家,但是距离太远,很少人去,况且这里的工业农业手工业都很发达,并不算闭塞。
司徒逆正在和乱冢国打仗,如果胜了,就让他们送一个公主过来和亲,既解决了我的婚姻大事,又能换来两地和平。
我在书房召集了几个比较宠信的官员商议此事,但是这个想法立刻遭到了礼仪官的劝阻。
“乱冢国是蛮化之地,国民不知礼仪廉耻,怎能与我国联姻。”
我觉得那不是问题,反正只要是外国的公主就行了,那礼仪官执意劝阻,其他官员也不愿意,这样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我一时气恼,将桌上的镇纸一顿:“到底是你们娶亲还是我娶!?”
那礼仪官长叹一声,仿佛是豁出去了说道:“陛下若执意娶,做臣下的自然要听从,只怕陛下娶来后要吃不消。”
“吃不消?”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公主又不是夹生的米饭。”
几个官员都笑了笑,其中一个解释道:“乱冢国风俗与咱们不同,那里男女皆彪悍异常,身体又十分高大健壮,一年四季只穿兽裙遮羞。”
“他们不冷吗?”我好奇地问。
“乱冢国的气候,比咱们这里恶劣很多,怎么会不冷,只是他们不会采桑织布,没有衣物御寒,从小锻炼,身体练就得如同铠甲一般刀枪不入,所以能驱寒。”
另一个说道:“臣曾经去边境巡视,在乱冢国的士兵中见到了几名女性,哎呦,那个样子,真是雄壮得让人发憷,胳膊比臣的大腿还粗。大冷天的光着上身,奶|子黑黝黝得垂到肚子上,跟茄子似的。”
其他几个官员都轻声笑起来,因为都是年轻人,所以不怎么受拘束。
我听到他说的话,脸忽然红得发烫,有些窘迫又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一旁的侍女厌恶地呵斥:“在陛下面前越发没有礼数了,什么腌臜的词都说出来,咱们陛下还没……”她忽觉失言,小心地看了我一眼,退到角落里。
“算了,那就娶豌豆国的好啦。”我急急忙忙地转换话题。
“但是,豌豆国和咱们国有世仇。”一个官员说。
我也知道有这么回事,当初陈留国和豌豆国属于一个国家,后来群雄四起,地方割据,只剩下我父亲和豌豆国的国王,因为领土争夺了很多年,直到两个国家的初任国王去世,才算消停。
“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说:“现在谁还记得以前的事情,豌豆国的民风怎么样,他们不会光着上身吧?”
“不会,豌豆国气候宜人,物产丰富,人民安居乐业,颇识礼仪,与咱们陈留国差不多。”
最后大家初步达成了一致意见,豌豆国的公主是极好的王后人选。
我很担心这个提议会在朝堂上被众臣、最重要的是被殷昭否决,如果他不同意,半数以上的大臣恐怕都要沉默了。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殷昭居然没有来上朝。
也许是生病了,我心想,并没有太在意。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居然连续不来上朝,而且也不遣仆人来告假,这导致满朝议论纷纷,惶恐不安。殷昭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曾经庇护了陈留国子民几十年风雨。如今这个大树忽然消失不见了,尽管头顶已经没有风雨,但是众人心理上的恐慌是很严重的。连我都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是不是那天的话说重了?但殷昭可从来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退让
本朝自开国以来,丞相是可以自己开府议事的,丞相的办事机构,就是相府。殷昭是开国丞相,这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几乎包揽了大半国家事务。
这几天殷昭闭门养病,谁也不见,从各地送来的奏折很快堆积如山,其中还有很多是紧急公务。
殷昭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是我可不会轻易就范。满朝文武心急如焚,很委婉地劝我去探望丞相的病情,其实就是跟他认错。若是以前,我向相父低头认错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小习惯了嘛。但是现在不同,我既然决定要做一个好的国王,就不能处处受人掣肘。
我命令侍卫把堆积的文件全到搬到宫中,装了满满两箱子;放在书房里由我定夺。
当天晚上我就把书房里的骰子、小说、鸟笼等小玩意全部丢掉。叫了一班大臣陪我批阅奏折。
一直看到天色将亮,那些大臣倒是很有精神,我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回头看那箱子,才减少了一小部分。心中既恼怒又沮丧,问大臣:“平时丞相批阅奏折也这样慢吗?”
一个年长的大臣站起来,恭敬地行礼,然后解释道:“平时我们在相府办公,每人在职权范围内翻阅奏折,然后把问题和解决方案写下来,由丞相决定允或不允。”
“何不早说!”我困得没力气发脾气:“害我一本一本地翻阅。”
“若是丞相办公,自然可以只听臣等汇报就下决定。但是陛下务必要把这些奏折细细地看下去。”
“为什么?”
“丞相熟知陈留国各地民情军情,从政多年。心思沉稳又顾全大局,奏折中呈报的问题皆能极快解决,臣等皆不能望其项背。然而陛下年纪尚小,连陈留国的民情尚不能完全通晓,若是草率决定,只怕会酿成大祸。”
另外一个年长的大臣点头附和:“比如眼下的这件公案,北方山杨县今年有洪涝灾害,百姓颗粒无收,陛下当如何决断。”
“自然是,赈济灾民、治水修堤、免去赋税。”
“陛下以为这几样工作应该派谁去做?”
“这很重要吗?”我觉得很郁闷:“谁去都行啊,这么简单的事情。”
“按照惯例要派山杨县的直属上级静波府治理,而静波府的官吏中,杨怡擅长治水,但秉性贪婪。李斯刚直清廉,才能平平,赵宇圆滑机变,可惜浮躁。臣认为应派杨怡治水,李斯管粮,赵宇安抚百姓,三人相互制衡。”
我结结巴巴地说:“嗯,你说的很对。”又觉得很沮丧:“你说的这些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陈留国的官吏大约有几万人,陛下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我知道殷昭一定对这些事情十分熟稔。箱子里还摆放了几千册这样的奏折,每一本奏折上的事情如果都要由我去认识分析并解决,只怕要等到十天半月了。
一个年轻的官员见众人和我都愁眉不展的,便越众一步走出来,大着胆子说:“陛下不必这样丧气,臣等原本就是为陛下分忧的。陛下尽管去玩去睡,这些劳心的事情交给臣下就行了。”
这话一出,那些年长的大臣全部都噤声了。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个不理政事的昏君?”
那人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我揉着眼睛,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奏折,然后望着满屋子的大臣,最后无奈地挥手:“都散了吧,我要睡觉。”
群臣欲言又止,没有离开。我只好说:“睡醒后我就去丞相府看望相父。”
众人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行礼,然后缓缓离开。
在外面伺候的侍女奴才立刻涌进来,手里端着水盆、毛巾、睡衣、点心、热茶等东西。我闭着眼睛,任凭他们帮我脱衣服,擦脸擦手。然后一个宫女拉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书房里间的卧室。
我躺下闭着眼睛,虽然十分疲倦,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刚才看到的奏折里的内容、匪患、旱灾、冤案、军情等等。
虽然外面天已经大亮,但侍女们为了让我睡下,用厚重的帘子遮住了门窗,又将走廊上的鹦鹉的小猫都拿走。四周黑暗而安静,空气里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