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房门进去,青烟袅袅,寂静无声。屏风后面是他的卧室,里面似有声音。我站在屏风后朝里面看,正看到卧室里的一张书桌,九重穿着居家的宽衣长袍,长发披散,端坐于桌前。旁边却站着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一身带着金色纹理的黑衣,长发束起,腰佩宝刀,虽然只看到侧脸,但是眉毛粗重,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倒是个粗犷又不失魅力的男人。
“这个就是王不留行,”九重声音压得很低,指着书本说:“生长在北方地区,植株长约一尺,花呈胭脂红色。叶子清凉败血。”九重扬起脸看他,神态平淡而认真:“可以食用,很好吃的。”说罢低下头翻书页。
那个人凝眉望着九重,喉结轻轻地滑动了一下。
我站在屏风后面,心里十分惊诧,这是我的行宫,守卫虽然不如京城的王宫那样严密,却绝对不会犯下让陌生人闯进来这种低级错误。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又绝对不是我的侍卫,我甚至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从屏风里走出来。案桌后两个人表情从惊讶到慌乱,那个高个子男人倒是很快镇定下来,甚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而九重站起来,慌张地从案桌后面走出来想迎接我,又被宽松的衣服下摆绊了一下。
我心里恍惚冒出“捉奸”这种想法,又赶紧打消,伸出手虚扶九重,示意他不必行礼,含笑对九重道:“怪不得这几日见不到爱卿,原来是新收了好学生。”
“……这个人是司徒逆的朋友。”九重似乎有些慌乱,他一直是气定神闲的人,所以偶尔紧张起来就非常明显。他朝旁边那男人扬了扬下巴,目光冷峻,声音低沉:“过来行礼。”
那个男人目光桀骜,表情轻佻地瞧了我和九重一眼,并不动。
我坐到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瞧你的相貌,你应该是乱冢国的人吧?”
那人点头:“正是。”
“乱冢国半年前已经向我投降,我是上国国君,你是下国子民,因何不向我下跪?”
“上国……国君?”那人哑然失笑。九重忽然厉声道:“南宫子辛!”
南宫子辛有些无奈地走上前,庄重地行了一礼。
我心中一动,沉吟道:“南宫这个姓氏……”悚然一惊,这是乱冢国王族的姓氏。九重像是了解我的想法,挺身遮挡在我前面。
南宫子辛只好后退一步,举起手:“哎,我并无行刺之意啊。”他无奈地笑:“看来我今天不能留在这里了。”他躬身而出,微微冲我点头:“那么,再会了,陈留王。”
外面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却并无侍卫们的喧哗,看来这个人真的和司徒逆是朋友,所以在这里来去自如。但是……司徒逆为什么和乱冢国的王族又来往?!
我心中突突乱跳,不安地摸索着桌子上的茶杯,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心里跳出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想法,但是却一直不愿意相信司徒逆会背叛我。整个朝廷的人都有可能,但是司徒逆不会。我对别人,常常赐予珍奇金银以示荣宠。但对司徒逆,用的却是真心。
半晌,我抬起头,看到九重正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目光冰凉温柔,像月光一样,带着一点怜爱和无望。一瞬间,我想到了那是一种看待陷阱里野兽的眼神。
“陛下。”九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司徒逆已经造反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动了一下,从椅子上摔下来。九重急忙站起来,将我扶到床上,他一直在说着什么,而我却只能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嘴唇。
身体好像被一盆冰水泼下来,凉飕飕的,意识却还在活动。早就应该意识到的吧?相父说过司徒逆侵吞军饷,野心昭昭。而我只以为他贪利,没有想到他是私自养兵,意图谋反。在梧桐山中里始终被一群侍卫伺候,而且不能出山庄,我以为他是怕我淘气不好好养伤,原来竟是囚禁!那只吸血蝙蝠,虽然九重暗示过我,我却以为只是养马士兵的不慎,原来是故意的。他想阻止我回都城,不惜用战马将我踩死,而我昨天晚上,居然还担心他在屋外会受凉!
忽然指端一阵刺痛,我“啊”了一声,清醒过来。九重收起了钢针,擦拭我指端的血迹。我甩开他,狠狠踢了他一下:“跪下!”
九重有些诧异,终究半跪在床前。
“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声音嘶哑地怒吼,随手扯起床边的金钩,摔在他脸上:“亏我对你们两个……”心中一痛,我说不下去,喉咙哽咽得厉害。
九重脸上带着红印,垂头慢慢讲述:“那天陛下被战马踩伤,众人簇拥陛下而去。我觉得那马死前行状蹊跷,就上前查看,见到腿上有一伤口,极似被蝙蝠咬伤,心中就有些疑惑。回去之后,写了信鸽派教徒查清京城有何异动。自然那封信被这里的侍卫截获了。”九重苦笑了一下:“司徒逆知道我起了疑心,索性就挑明了说:陛下若蒙在鼓里,还能在这里快活几日,倘若知道了实情,是断不能活了。”
我将他拉起来,问道:“刚才那个叫南宫的是怎么回事?”
九重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情:“他是乱冢国的二王子,当初乱冢国来投降时,他就曾假扮副使,陛下可还记得?这个人胆大妄为却计谋深沉。很难对付。”
“我是问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总是缠着我!”九重皱眉:“从我来这里后,就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后来我发现他的踪迹,他索性不跟踪了,就这么每日跟着我说些无聊的话,我担心陛下发现他而觉察司徒逆的阴谋,所以就很少在陛下面前露面。”
我低头想了半晌,说道:“不管怎样,我要出去!”虽然凤栖山守卫严密,但是既然上次能在山中邂逅那青衣男子,就说明一定有出去的办法。
“陛下,”九重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轻声说:“这两个月外面……已经变天了。”
我冷淡地说:“凭他怎么变,那也是我的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不欢而散
当天下午,我手持宝剑要离开山庄,那些侍卫起先只是苦劝不知,我用剑挑断一名侍卫的发带,厉声道:“司徒逆不过是我的奴才,我迟早要杀了他!你们想好自己在为谁卖命!”
众人一起愣住,我拽过门口停着的一匹马,翻身上去,调转马头,高声说:“司徒逆意图谋反,有愿意随我讨逆者,事成之后,封千户侯。”
站在最前面的侍卫长越众上前一步,我心中一喜,正准备说话,却见他长剑一挥,击中马前腿,那马猝不及防地跪倒。我已经有从马上摔下来的经验,所以这次麻利地从上面滚下来。
那些人已经卸下身上的武器,一起簇拥上来,却只是按住我的手脚。
“现在怎么办?”
“先把他关在房里吧,别伤了他。”
“我去禀告司徒将军。”
“不用了,司徒将军已经料到有今天。”
我手中的宝剑被夺下,双手被布条缠住,这些人是真的不打算伤我,捆缚手的时候还用将袖子扯到手腕底下,唯恐我的手被勒出红痕。
我被带进了自己的卧室,坐在床边,侍卫长半跪在旁边解开我手上的束缚,其他人则有条不紊地将房间里所有硬质的武器拿走。
“陛下,司徒将军并不想害陛下,请陛下在这里宽心住下。”侍卫长恭顺地说。
“你今年四十一岁了。”我低头凝望着他:“在王宫做侍卫二十年年,是先王最信任倚重的家臣,司徒逆许你什么好处,令你不惑之年还要背负卖主求荣的骂名?”
“大将军并未许我什么好处。”侍卫长长叹:“只是外面的局势风云变幻,我也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王八蛋,白眼狼。”我抬脚踢他:“滚。”
几名侍卫将房间收拾停当,端上来一杯清茶,然后在金鼎里点上安魂香,然后缓缓离去,并没有上锁。不过外面不断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又增加了一批守卫。
我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在山庄里待了两个多月,竟是与世隔绝,每日送上来的那些奏折,自然都是伪造的了。但是司徒逆现在的势力有多大?现在他虽然掌握了全国的兵马,但是如果他公开谋反,必然有一部分士兵哗变。各地还驻扎一部分兵马,这些自然不会归司徒逆掌握。
还有相父,相父不会坐视司徒逆软禁我的。他一定会带兵救我。虽然京城里只余不到五万兵马,然而那都是最精锐的部队,是父王留给我保命的底牌。只有我和相父能调动。再加上各地方的兵马,加起来能有二十多万,绝对能和司徒逆这支不义之师抗衡。
这样想着,我心稍微安定下来,就觉得四肢无力,不由自主地想往床上倒,想起身将安魂香弄灭,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索性歪倒在床上睡下。
这一觉睡得十分深沉,直到脸上觉出一点凉意,我抬手抓了一下,碰到粗糙的手指,睁开眼睛,见昏暗的卧室里,司徒逆安静地看着我,一身戎装,眉目英俊,睫毛低垂,若有所思。
我掀开棉被打算起来,却忽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今日发生的事情纷纷扰扰涌上心头,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堵在喉间,眼泪难以抑制地流出来,只能偏转了身体面向里侧。
“陛下。”司徒逆压低身体靠上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却什么话也不说。
理智上我知道自己应该是恨透了司徒逆,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然而此时却只觉得心灰难过。
枕头和棉被已经被我的泪水弄湿了一大片,我一边哭一边想:不要在这种人渣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啊!却有很多的委屈和难过涌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渐渐停止了哭泣,司徒逆拿来热毛巾,扳着我的肩膀,一点点擦拭我的脸,轻声叹气:“眼睛肿成桃子了。”然后又拿起梳子,帮我梳理凌乱的头发。
我心中渐渐冷静下来,刚才那股悲痛委屈的情绪彻底消散,以后也不会有了,看着眼前的司徒逆,我冷淡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放下梳子,从衣架上取过大衣,披在我身上,温柔地说:“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我推开他的衣服,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我们出去走走。”
今天的月光十分皎洁,整个花园铺上一层白霜。院子里的花都谢了,只剩下黑色的树枝和树影。一阵冷风吹过,枝叶摇曳。
我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虽然只穿了单衣,但并不觉得冷,身体因为怒气而微微发抖,我望着湖中的月光,冷淡地开口:“你想把我怎么样?”
司徒逆里立湖边,衣角随风翻飞,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不会伤害你的,等我进了都城,坐上王位,我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原来你想做国王。”我心中了然:“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演戏很辛苦吧?”
司徒逆摇头,撩起衣服坐在我身边,并肩望着湖面,缓缓开口:“在你身边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已经到这种地步,就别说这种虚伪的话了。”
“我爹娘被先王赐死后,爷爷为了自保,自愿将我献给陛下做奴才,就是太监。”司徒逆淡淡地笑:“不过律法中规定独子不能受阉刑,所以我幸免一难。”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冷笑道。
“那一次我被爷爷责罚,你来看我,我们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你说你想一辈子保护我。”司徒逆侧过脸,眼睛里亮晶晶的:“那时候我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了。小时候我每次在宫中被罚,在家中被奴婢欺辱,经常连饭都吃不上。那时候我常常幻想,自己可以躲到谁的胳膊下面哭一下。不过现在我不会那样想了。”他微微倾身,看着我说道:“陛下,我会成为陈留国最强大的人,强大到足以保护你我。”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罢了。我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司徒逆意态悠闲,语气轻快地说:“我说过你不适合做国王,先王和相父教授你所有的帝王之术,但是却没有教会你阴狠狡诈权谋机变这些君王必不可少的东西。如果你的性格像先王或者殷昭那样。我早就死了一万次了。不过我不但没有死,反而成为你最宠信的人。”司徒逆凑过来,气息缭绕在我鼻端,他翘起嘴角露出一丝邪笑:“你太感情用事了,我爱你,但并不代表,我会效忠你。”
我感到一阵厌恶,扬手打过去,手腕却被捉住。
“省点力气吧,小家伙。”司徒逆将我的手反剪到身后,在我耳边轻轻喘气道:“因为今天晚上,我还要教你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你又玩什么花样?”
他轻笑着不说话,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我正疑惑不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