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想要在别人那里得到尊重,必须先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荣启元匆匆吃过,起身去参加人民党的一个竞选造势活动。
荣景笙猛然抬头叫他:“爸爸,封大使的课能不能停掉?我时间很紧——”
荣启元头也不回地出去:“我没空。”他走到门口又顿住,问:“你既然知道时间很紧,还有功夫爬树?”
荣景笙:“……”
人民党的造势大会在花都的市政广场上举行。荣启元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他的车悄无声息地从人群的后面绕到广场一角的演讲台下去。刚一下车,周围的等候着的记者立即一拥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在特工的簇拥下缓缓地向前走,记者们用嘶吼的声音抛过来无数的问题。他每走一步都要向前后左右的人微笑,挥手致意,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和蔼的口吻回应每一句话。闪光灯把周围照成一片白昼,电视台的摄影机仿佛炮筒那样一刻不离地对准他的脸。他必须由始至终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哪怕是转过身去的背影也不能露出破绽来。
每次这种大型的活动之后,他都会觉得自己老去了一岁。
回到月亮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他连爬楼梯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接乘着运货用的电梯直上到三楼。按照惯例,在他睡觉之前必须让特工先检查一遍他的房间,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能让他进去。他斜靠在门边,朝荣景笙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走廊的尽头一片安静,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声响。孩子们大概都睡了。太累了,他想。不过去了。
特工一分钟以后出来,公事公办地向他点点头。他拍拍对方的肩膀,进房,关门,洗澡。然后把几乎散架的身躯狠狠摔在床上。
幸好床够软。一躺下去,仿佛陷在一堆软软的云里,连带着整个人都软掉了。
特工走的时候并没有给他开窗。天正热,他躺得迷迷糊糊的,闷得有些难受。他近乎本能地爬起来开窗,然后又躺回去。凉风一阵一阵地往里面吹,倒把他的睡意吹走了不少。
明明很困,却总是睡不踏实。
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翻滚了一阵,他认命地爬了起来。随手扯过一件浴衣套在身上,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往荣景笙的房间去。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景笙的手臂骨折了。如果睡姿不对的话,很容易造成二次骨折。
他蹑手蹑脚地进了荣景笙的房间,穿过起居室,就站在卧室的门口往里面望。荣景笙的窗户大开着。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他能把荣景笙床上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以为自己眼花了,眨眨眼再看,那蚊帐下面确实是空荡荡的。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那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一个箭步扑过去,掀起蚊帐最后确认了一遍。他没有看错,荣景笙不在。
他立即伸手拧开了灯,把整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后来又想荣景笙也许是在洗澡?于是又往浴室那边去。
浴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对着镜子把身上的睡衣理平整,转身出去,直接快步下了二楼。心里当然是慌得很的,所有可能的猜测刹那间涌进脑海,但是他不愿意相信它们。他的手握成拳头放在睡衣的口袋里,脚下依旧走得很稳。软软的拖鞋踩在楼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声。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循着二楼的走廊找了一遍,他看到书房的门缝里有一线光漏出来。他小心地挪过去,推开门,顿时长吁出一口气。
荣景笙果然在里面。他伏在桌上,脑袋枕着左臂,口水从嘴角淌下来,把垫在下面的草稿本浸得一塌糊涂。左手里还拿着一支笔,笔尖在纸上渗出一大片黑色的墨迹。
荣启元定定地站了片刻,咳嗽一声:“景笙。起来,回去睡。”
荣景笙没有任何反应。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荣景笙还是一动不动。他稍稍有点恼火,走去拍拍荣景笙的肩膀:“起来!回去再睡!”
荣景笙总算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看到是他,竟然撇撇嘴又趴倒了。荣启元用力推他一把:“听到了没?回去睡!”荣景笙哼哼两声,身体一软,索性横倒在长椅上。
“我……待会儿……还要看书……”
荣启元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确定现在是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六分。
他忍无可忍:“你!给我起来!回去睡觉!”
荣景笙含糊不清地说:“你先睡……我……啊————”
一声惨叫穿透的花都宁静的夜空。等到荣启元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拎着荣景笙的耳朵把他拉了起来。荣景笙疼的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左手本能地抓着荣启元的手想要拉开,右手也在努力地往耳朵那边凑。荣启元抓着他的耳朵就是不放手,“你回不回去?!”
荣景笙慌忙点头,眼角已经有水光渗出。“回,回……放手……痛……”
荣启元破罐子破摔地又拧了一把才放开。荣景笙往后倒着坐下,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荣启元看看他发红的耳朵,冷冷道:“还不起来?”荣景笙无可奈何地捂着耳朵爬了起来,跑出去的动作简直可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
荣启元咳嗽一声,关掉了书房的灯,踱着方步在后面跟着上楼去。黑暗中又忍不住微笑。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油然而生。
学习给孩子洗澡
第三天早餐的时候,整个餐厅里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臭的味道。景筠和景筌吸着鼻子四处张望,最后把目标锁定在荣景笙身上。
荣启元当然也闻到了。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荣景笙右边的胳膊骨折,不方便洗澡。这两天他大概从头到脚都没沾过水。他不说,别人不问,于是就这么脏兮兮地过着。
荣启元有些头疼,但是什么也没说。他现在面对荣景笙的时候总觉得有点讪讪的。他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暴跳如雷地拧了荣景笙的耳朵。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是在深夜、而且自己非常疲倦的情况下的缘故。那时候他一定处在极端的不清醒当中。换了是在平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的大脑绝对清醒的时候,他断然不会这样失控。
他现在的心情,好比一个人宿醉醒来,忽然想起自己在醉酒时当街裸奔了。
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
荣景笙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造成的困扰。他这两天慢慢习惯了用左手吃饭、翻书,甚至是用左手写歪歪扭扭的字。他正在用一只大勺子大口喝着碗里的花生猪蹄粥——华人讲究以形补形,在荣启元的关照下,如今月亮宫的餐桌上顿顿少不了猪蹄。亏了荣景笙居然喜欢得很,喝得非常香甜。
偶尔望过来一眼,荣启元都觉得那眼神里闪着得意洋洋的光。
吻别了景筠和景筌,他和蔼地提议:“景笙,你是不是应该适当地做一下身体的清洁工作?你看,你个人的卫生状况已经影响到周围的环境了。”看到荣景笙把右臂举了起来,又加上一句:“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有些不方便,但是基本的清洁还是必须的。”
荣景笙看看自己的胳膊,面有难色。
荣启元再退一步:“如果你确实没办法自己动手,我可以安排一个看护去帮你的忙。”
荣景笙毫不犹豫地问:“男的女的?”
荣启元:“……当然是男看护。”然而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劲了。荣景笙果然说:“您确定?我不论男女都喜欢哦。您就不怕我重蹈覆辙吗?洗澡可是要脱光光的哦。”
荣启元:“……”
荣景笙甩甩长得有些长了的头发,目光收回桌上那一大叠“星期八”上:“不过您放心好了,我又不是野兽,随便对着什么人都会发情。当然为了保险一点,您可以找年纪大一点的人来,比如您这样的老男人。”
老男人。老男人。老男人……
不久前荣启元去拜访一位退休了的政界元老,对方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年轻人。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但是现在,他二十岁的儿子管他叫老男人。
“——或者郑太太这样的老女人。”
郑太太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推了推眼镜。
荣启元斜倚桌沿狠狠瞪着荣景笙。荣景笙无辜地望回来,丝毫没有要为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反省的意思。“老男人”三个字在脑海中不间断地回放了无无数次之后,荣启元的理智再次断线。他听到自己说:“我给你洗。”
荣景笙扔回来一个纯良的笑:“好啊。现在?”
荣启元咬牙:“等我下班!”
荣景笙继续纯良地笑:“我等你哦!”
荣启元后悔了。他深深地后悔了。他开始回忆自己今天的日程,想要找一件可以让他在外面呆上一夜的活动。可惜没有。今天安排的见面和会议都是在月亮宫进行的。人民党造势大会那样的活动简直可遇不可求。
沙罗国太小。就算他去到若罗岛的最南端巡视,也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回来。
他觉得自己还是少见荣景笙为妙。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荣景笙似乎总是有办法令他做些失去理智的事。偏偏他还是个讲信用的人,话一出口决不收回。
“我吃饱了。我去复习历史了。”荣景笙说着站起来,心满意足、趾高气昂地趿着拖鞋往书房去。
总统府忙碌而漫长的一天过去了。荣启元一直在办公区呆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开始动手整理书桌、抽屉、书柜……
白辉最后回来检查门窗有无关好的时候,他正在用手帕擦尼亚总统夫妇送他的象牙雕。
“……先生?”
荣启元出身世家,自幼养尊处优。虽然年轻的时候颇过了一段辛苦的日子,但现在可是连看到酱油瓶倒了都不会去扶的。他自己动手收拾办公室,只说明了一件事:他很烦!
“哦,你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走。”
“要帮忙吗?”
“不用!”
白辉非常识趣地溜了。留下荣启元一个人继续寂寞地擦拭各界人士送他的纪念品。擦着擦着,发现架子上居然有一尊栩栩如生的男神铜像。他也想不起来这是谁送的了。男神一尺来高,按照真人比例塑成,□,手持神杖威风凛凛地站在山巅。
荣启元擦到一半,丢掉手帕,上去二楼书房找荣景笙。
“别看书了。去浴室。”
因为使用的是有力的短句,他的口气听起来还是非常强硬的。荣景笙非常乖顺地合上书本,套上笔帽,上楼。
直到荣景笙真的脱得光溜溜的躺到浴缸里,荣启元还是觉得有点恍惚。他已经脱了外套,换了拖鞋,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浴缸旁边。荣景笙故意问:“爸爸?要不还是让别人来吧?”荣启元面无表情地解下挂着他右臂的吊带,然后把他的右臂搭在自己的左肩膀上,伸手拧开水喉。
做这些的时候,眼睛盯着墙上的某一点看。水蒸气蒸腾起来,荣启元的衬渐渐贴在了身上。
荣景笙两眼泛水光:“爸爸,热……”
荣启元非常严肃地说:“热水有利于血液循环,缓解瘀血的地方。”水把荣景笙大半个身体都淹没在下面,场面总算没有那么尴尬了。他单手撩起水把荣景笙露在外面的胸背和肩膀浇湿,然后给他抹上沐浴露。沐浴露的香味配合着若有若无的酸臭味继续蔓延。
“怎么还这么臭?”看了看才反应过来:“哦,头也要洗。”拧开花洒的水直接一古脑地往荣景笙头上浇。荣景笙带着哭腔喊:“……烫!”
荣启元斜眼。他当然知道这水烫。他把温度调得刚刚好,既能让人觉得难受,但是又不会真的烫伤皮肤。
要总统伺候洗澡,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荣景笙自己伸手把花洒的开关拨到冷水那边。不到十秒钟,一股冷水便从他头顶喷落。
“啊……冷……”
突然把热水换成冷水,那个冰冷的感觉当然比直接跳进冷水池子更甚。
荣启元关了花洒,往他头顶倒了许多洗发水,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揉起来。荣景笙一下子给揉了个泡沫人,从头到脚全陷在一堆泡泡里。荣启元忽然觉得好玩,使出最大的力气给他揉头发擦身体。动作当然是不客气的,头发揪掉了不少根,毛巾从胸前后背上擦过去的时候,还留下一大片红色的印记。荣景笙疼得一阵乱哼,手死死扒在浴缸边上。
片刻之后,荣景笙有气没力地哀求:“爸爸……我……自己……来……”
“你的胳膊不能碰水。”
“您……帮我举着就行……”
“这样不挺好的。”
“我的眼睛————”
荣启元举起花洒,毫不客气地往他脸上一阵猛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