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见杨海不答话,以为是他心虚,又想到柳陌红这连日里来的消瘦憔悴与方才满手的冷汗,更加不忿地瞪了杨海一眼:“原来和那些喜欢玩了就丢的不负责任的纨绔子弟根本没什么区别!枉我当初还那么相信他,早知道就该听班主的,根本不该让公子跟他在一起!有钱有权就了不起了吗?!就可以随随便便……”
“别说了!”
杨海听不下去,低吼了一声打断她:“……别说了。”
“怎么,现在连说都不敢让人说了?!”绮罗一激动,连眼眶都红了:“你知不知道公子最近瘦了多少?你知不知道公子有多伤心?我好几次看到他半夜一个人睡不着就那么在园子里呆坐着……还有、还有刚才如果不是杜先生,公子就、就……”
杨海面对她的控诉并没有做什么解释,只是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小丫头片子,你又知道些什么。”
杜良却冷冷掐灭了烟头,嗤笑一声:“当初杜老爷向凌将军狮子大开口要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足足能买下你二十个玉梨园,凌将军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就答应了,还说若是你们家公子出了一点儿事儿,就拿我跟弟兄们的命去抵……啧。”
“杜良!”
杨海冲他摇摇头,“你说的太多了。”
杜良淡淡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走了开去。
杨海再次叹了口气,多日不见他似乎也憔悴了很多,“绮罗姑娘,我知道你有诸多不满……就算是我请求你,看在……看在将军和洪班主的面子上,若是柳老板出了什么事儿,请你一定要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绮罗怔怔地看着他格外凝重起来的面容,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像是还在云里雾里,倒是没那么生气了,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
“……多谢。”
杨海深深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天边的密云吞没了最后一丝夕阳斜晖,扯开夜的大幕。
无论是各种善意的或是恶意的揣测流言,婚宴当天依旧是不紧不慢地来了。
凌霄城没有请任何人。——当然,有资格坐在这筵席上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不在上海了。
柳陌红从一起床便神情恍惚,绮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一咬牙,瞒着他偷偷溜去了凌府。
凌府的门口挂着一只大红的灯笼,平添出几分喜艳的色彩;除此之外,依旧是像往日一样冷清的样子。
新娘还没有来,静悄悄的,只有两个背着枪的警卫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守着。
绮罗踌躇了半晌,还是走了上去,对一侧的警卫道:“我……我找凌将军。”
“您有预约公函吗?或者是将军的手函?”
警卫打量了她片刻,问道。
“没有……”她绞紧了衣角,“我有急事找他,是关于公子……是关于柳老板的。”
警卫恍然大悟,像是被特意叮嘱过了一样,“可是玉梨园的绮罗姑娘?里面请吧,将军大概在书房里。”
绮罗道了谢,没料到竟然会如此轻松,从侧门里轻轻走了进去。
一进门之后更静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内院里似乎有几个仆从在走动,但好像也是踮着脚在走路一般,一点儿响动也听不到。
她不知道书房在哪里,只好顺着进门的那条路一直往里走去。
“绮罗姑娘?”
拐了个弯便碰上杨海,一脸惊异地看着她:“您怎么来了?”
“我……我有事找凌将军。”绮罗咬了咬下唇:“警卫说他在书房里……”
“我带你去。”杨海带着她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去:“是不是柳老板出什么事儿了?”
绮罗摇摇头又点点头:“班主决定再过几天就带着玉梨园去台湾了,公子他最近……很不好,我想来问问凌将军,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
杨海没有再说话,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将军,绮罗姑娘来了,说是有事儿想见您。”
“进来。”
凌霄城的声音冷冷淡淡的,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绮罗推了门进去,就见凌霄城埋首在一大摞公文后面,眉头紧皱着,右手拿着钢笔在飞快地写些什么。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天,消瘦憔悴的不止柳陌红一个人。
“凌将军……”
她到了唇边的话却突然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了。
“听说洪莲过几天就会带你们去台湾?”凌霄城抬起头来淡淡瞥她一眼。
“是。”绮罗点头道:“如今局势越来越紧张,本来早就该走的,一直拖到现在才打点妥当。”
“那就好。”凌霄城笔不停歇:“我会派人在台湾接应你们。”
“我……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绮罗咬了牙问出口:“这婚非结不可吗?能不能等公子去了台湾再结?您……您能不能去看看他?”
“非结不可。”凌霄城总算停了笔,把写好的信纸递给杨海说“寄给我爸”,然后才转过身来继续道:“并且,必须在今天结。”
“为什么?!”绮罗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以凌家的权势,延迟几天也不为过吧?您就……您就一点也不在乎公子的感受吗?”
“就是因为太在乎。”
凌霄城说了一句她听不太懂的话,“他最近……还好吗?”
“不好,不好得很!一点也不好!”绮罗恨恨道:“我跟在他身边跟了有十二年了,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么难过,公子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拖出大病来!您既然还关心他,为什么连去看他一眼都不肯?”
“……我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绮罗激动道:“明天是他二十岁的生辰!你就连说几句话骗骗他都不能么?反正、反正他很快就会走了,不会再留在上海妨碍你结婚了……”
凌霄城右手一顿,一团浓墨从笔尖蘸开,泅成一团不规则的黑。
他勾出一个浅浅的却溢满了苦涩的笑容,以极缓的声音开口道:“凌家明里暗里的敌手太多了,我只能这样保护他,一旦我不在了,他还能够好好活下去,不用因为跟我在一起遭那么多莫须有的罪……你懂么?明天,我就会去前线了。”
绮罗恍恍惚惚地走回玉梨园,还沉浸在凌霄城的话带来的巨大的震撼里。
一串长长的车队和她擦肩而过,车牌上都别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朝着凌府开去。
——那是杜家的送亲队伍。
车队开过玉梨园门前,车轮扬尘的声音并不大,听在柳陌红耳朵里却分外刺耳。
他站在内院,玉梨园的戏子早已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一排排空着的房间,格外萧瑟。
大门口的西府海棠,枯叶一点一点地被湮没进了尘埃之中,老枝上却又有幼嫩碧绿的新芽,开始探出头来。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看去,是苏砚。
那凤眼薄唇的男子依然是一脸阴柔的女像,顾盼之间仿佛永远都会漏出一点似轻蔑又似嘲讽的眸光来。
“师哥。”
柳陌红轻轻打了声招呼,便想退回房中,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应付苏砚的冷言冷语。
“柳陌红。”
苏砚却突然出声叫住他。
“师哥找我有事?”
柳陌红站住,轻声问道。
苏砚挑出一个笑来:“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打你打得那么狠?”
“什么?”
柳陌红一时愣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半年前的那顿鞭子,低低道:“已经过去了……我不怪你的。”
苏砚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因为我嫉妒你,对,就是嫉妒。当初的玉梨园,大概没有谁不嫉妒你的。”
他笑了一声,“你从小就长得好,天赋高,人又乖巧,班主疼你,师兄师姐们都向着你。同一出折子,你只需要唱两遍就记住了,我却要整夜整夜不停地练;同一个身段,你信手拈来就被人夸说是风华无双,我再怎么学也模仿不像……我不服气。我很不服气,凭什么?我明明比你努力那么多,在他们眼里却连和你相提并论的资格也没有。你究竟有什么好,就连凌将军也对你情有独钟?”
“……师哥?”
柳陌红愕然。
苏砚没有理睬他,“所以我想打醒你……我想让你知道,一个戏子可以无情,可以多情,但绝不能有真情。看你那被班主保护出来的天真样子,最后肯定会被人骗得连渣渣都不剩。后来我听说凌将军为了你宁可和家里说自己终身不娶,我觉得可笑又可悲,怎么可能有人会愿意为一个戏子做到这一步。”
“……你说得对。”柳陌红苦笑道:“他已经后悔了。”
“你想不想听听,梨清师叔的故事?”
苏砚却径自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也不等他回答,缓了口气接着往下说道:“梨师叔和班主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弟,他在唱戏方面,像极了你,当年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在上海滩红了半边天,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名旦。可是在别的方面……”
苏砚顿了一顿,“他又像我。戏子这一行……你也知道的,呵,不用我多言,他有野心,他不甘心自己红过十余载之后便无人问津……那个时候,从末代王朝的王爷,到军阀里掌权的司令,他都攀附过,也的确风光无限了好几年。”
“班主很无奈,看着他从一个男人身边,换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但他阻止不了……直到后来,梨师叔遇上了当时权倾一时的一个高层军官。那个军官对他特别好,他的每一场戏都听,还录下来用唱机放;送的头面戏服,比以往皇宫里赏赐的都要好……是个人都会动心的。师叔当然也不例外。但那军官有家室,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夫人的娘家是关外的大匪头……”
苏砚似是惋惜又似是痛心地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有一天他和军官的事闹到了军官夫人的耳朵里去,军官夫人就趁着他去了苏州,带着人找到了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班主找了七天七夜,都说他死了。可是那个军官,竟然连问都不敢问一句,没过两天就去了西安,再也没有音讯。”
柳陌红怔怔的无法言语,又想起来去苏州时见到的那个苍老得形销骨毁的梨清,顿时一股无法言语的悲戚在心底蔓延开来。
苏砚轻笑一声:“班主不喜欢我,因为他觉得我和师叔的性子太像了,怕我也像师叔那样走上不归路……没想到,他千般保护万般保护,居然会是你陷了进去。”
“但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来嘲笑你。”苏砚目光莫测地看着他,脸色一肃:“虽然我一直很想要这么做,看着你从高高的云端上面跌落回地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凌将军不会是这样的人,大概是他对你太好了吧,好到……连我都没办法嫉妒的地步了。”
他微微侧了侧身,原本就有些雌雄莫辩的脸在阴影光转之中带了一丝凄艳的美丽:“你应该去找找他,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柳陌红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像是抓住了什么,可仍是两手空空。
“你好好想想吧。你总该对自己,或是对凌将军,有点信心才是。”
苏砚最后一句话说完,也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外院走去了。
天色渐晚,很快,晚宴便会开始,而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机会改变。
柳陌红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往的旅人,再怎么停留也终究是个过客。
“陌红……”
直到洪莲从廊下走出来叫了他一声,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洪莲也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望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怜爱和慈悯。
“班主,”柳陌红低低开口道:“你都听到了?”
洪莲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不知道……”他长长的墨睫扑扇两下,闪出一丝凄惶的神色:“我真的不知道……”
洪莲似是不忍,将手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其实,刚刚你师哥说的,并不全是事实。”
“他只知道一半,并不知道全部。”洪莲低笑了一声:“我从小就把阿清当成是亲弟弟来看待,那个军官,并不是你想象中冷漠无情的纨绔军阀。他……是个党国的叛徒,是打入党国高层的奸细……他去西安,就是去接受刑讯的,他,包括他的夫人,甚至他的幼子,都在牢狱里被活活迫害致死;当初和他交往从密的人,除了阿清,全部都被秘密处决掉了。”
“你……你知道师叔没有死?!”
洪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为我不肯原谅他,其实是他自己不肯原谅自己罢了……陌红啊,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只要爱了,便爱得比谁都重,只是他们把自己的爱藏得太深了,宁可伤害自己来保护它。你跟凌将军在一起那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