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说笑了。”柳陌红暗自压了口气,道:“你既然比陌红早入师门三年,陌红自是要叫你一声‘师兄’的。”
“说起来我也忘了,我竟比柳老板早入玉梨园三年呢。”苏砚轻笑道:“柳老板如今风华正好,得赶紧从凌将军身上捞点好处来,可别等到三年后,变得和在下一样。”
绮罗忍不住开口回驳道:“你说什么呢!你自己人老珠黄无人问津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人老珠黄?”苏砚笑着摇摇头:“所以我才来好心提醒你家公子呀,若是现在不把凌将军看紧点儿,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惨了。”
“不劳师兄费心。”柳陌红亦是冷冷一笑:“师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这句话用在你自己身上比较合适。”苏砚轻哼一声:“指不定哪天杜老爷动了动手指,柳老板就消失了。”
“你……”柳陌红瞬间变了脸色:“你和杜鸣凤有联系?!”
“这还用联系?”苏砚挑眉冷笑:“凌将军如今在整顿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杜鸣凤是首当其冲的头目?若能把自己女儿嫁给凌将军,整个上海地底下的那条线不就保住了?眼下每家每户有着些上不得台面的跟杜家有关系的生意的人,可都盼着杜小姐能嫁进凌家。说不定还不用杜鸣凤动手,就有人帮他收拾你了。”
“……没想到师兄深居梨园,对当前局势倒能看得清楚。”柳陌红心念一动,仍旧强自撑了一口气站道:“真是佩服。”
“啧啧啧,向我们这些人老珠黄无人问津的人,当然得看清楚点儿,也好明哲保身呐。”苏砚脸上的笑一直没有变过,温婉的,带着悲凉与讥讽的。
“苏老板怕也不是人老珠黄吧。”绮罗不禁脱口而出道:“至少还有叶大少爷替您撑腰呢。”
出乎她意料的,苏砚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垂下头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懂什么,各取所需罢了……好了,不耽误柳老板的时间了,凌将军果真对柳老板是疼爱得很呢。”
柳陌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庭院中正开进来的那辆车已经有了几分眼熟,杨海冲着柳陌红轻轻一笑,从车窗望进去,还依稀能看到凌霄城即便坐着也挺拔的身姿与极俊朗的眉目。
“不是叫你别来了?”柳陌红刚上车便被凌霄城不悦的拉过手去,凌霄城掌间的温度从他指尖窜开,似是真的能驱走心底那几丝不确定的寒意。
“班主病了,我有点担心。”柳陌红试探性的抽了抽手,却发现被凌霄城握得紧紧的,便也由他握着。
见凌霄城并未接话,他又有些不安的开口道:“你见过洛梧了?”
“见过了,他告诉我你去了玉梨园。”凌霄城一根一根的慢慢摩挲着他纤细修长的青葱十指,直到冰凉的指掌逐渐回暖:“老秦也真是的……啧,下次还有这种事,记得叫个人陪你去。”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看看班主而已。”柳陌红见他眉头仍轻蹙着,“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凌霄城看了一眼车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只是,这雨如果一直不停,就很可能出现水患,上海周边的几个小城镇已经有人溺毙了。”
柳陌红微微一惊:“这么严重?!”
“放心,上海地势较高,出了城区外围的一些土地有可能出现积涝,不会有危险的。”凌霄城淡淡问道:“你很担心洪莲?”
“我是班主带大的,玉梨园……就像是家一样。”柳陌红浅浅一笑:“虽然出了班主和绮罗,那个园子里几乎没有人是真心对我的。”
“戏院里有人对你不好?”凌霄城的眉又皱了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陌红带着几分怅怅地垂眸:“在那里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大抵是见不得班主对我这么好吧。那里的人都是过怕了苦日子,穷怕了的,都不敢再真心对人了。”
凌霄城闻言,掌心相对地十指扣住他的手,问道:“那你呢?”
“?”柳陌红疑惑的侧过脸去。
“……没什么。”
凌霄城笑一笑,转开话题道:“你有没有留意到洛梧有些不对劲?”
“他也告诉你了?”柳陌红瞪圆了眼。
“当然不可能。”凌霄城挑起唇角:“只是他受伤的那串佛珠,是我大哥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母亲从灵隐寺中拜了三天请出来给他的。”
“……你……你大哥?!”柳陌红惊得从座位上坐直了身子,错愕地望着他。
“对,我大哥虽然在商运方面极有天赋,但是从小就风流成性,父亲和母亲劝过他两年,他一直都说自己有分寸,也就由他去了。”
“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大哥就会来上海了。”凌霄城轻笑一声:“上海城最近还真是热闹。”
连着两天的大雨一直未曾停歇,黄浦江浑黄的浪潮似是永不止休地向前奔流着。
在这样的天气里几乎没有人会撑着伞闲庭信步似的悠悠漫步。
苏砚是个例外。
幕夜大雨中的周公里不复平日里的热闹喧嚣,只留了檐下那一排有些黯淡了的灯笼,这灯笼媚俗的红在接天的雨幕中竟也添了几分萧然凄凉的意味。
雨水顺着苏砚撑起的伞骨打落下来,他闭起双眼,一直往前走下去,两步一阶青砖,等数到五十六步的时候向右转,便是叶恕明近日来爱叫他去的那家暗店……
“哎呦!”
意料之外的从巷边滑出一个步履匆匆的人影来,苏砚还未反应过来便撞了上去。
“抱歉……”
那人影还未站稳就先开了口,一把纤细的嗓音,却是个女子。
苏砚再仔细一看,那女子面容清秀温雅,让人一眼望去便像沉浸在古卷润泽中的平宁。
“……杜小姐?!”
苏砚却立刻认出了眼前的人正是杜鸣凤唯一的掌上明珠,杜扇锦。
“您认识我?”杜扇锦有些惊讶,随即又微微一笑:“阁下是……?”
苏砚整了整衣衫,抬头浅笑道:“在下苏砚,是玉梨园的伶人,令尊曾经请玉梨园去府上唱过戏,得以见过小姐一面。”
“原来是苏老板,”杜扇锦笑一笑:“久仰了。”
“这种天气,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苏砚问道:“小姐就这样一个人跑出来,不怕杜老爷担心么?”
“我是瞒着我爹跑出来的,”杜扇锦挑眉一笑,双眸晶亮,“都说这里是整个上海滩最特别的地方,我就来看看,结果没有一家店是开着的。”
“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苏砚心下轻叹:“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杜扇锦扬唇笑了,也并未接话,只道了声再会便转身消失在了苏砚的视线中。
苏砚回过身,抬手在那斑驳的木门上敲了三下,门开一隙,露出一室昏暗灯光。
仍是上次那间最里面的房室,只是叶恕明这次却是隐有怒容,苏砚关门走进去,伸手轻抚着他的眉,笑道:“怎么了?”
“凌霄城欺人太甚!”叶恕明重重一拍桌,震得桌面上的茶盅滋滋一响:“一共三条线的货他就缴了两条,不但如此,连我手底下好些人都抓进了牢里,还好这次叶家是在背后守着,否则去坐牢的便是我了。”
“他刚来上海,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是情有可原。”苏砚就势坐到了叶恕明身边:“更何况叶家再怎么说也是百年大户,叶老爷子的面子在那儿摆着,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不敢?!”叶恕明冷冷一哼:“他凌太子有什么不敢的?!他连杜老爷的货也敢动,听说上周他才又封了两个码头,把杜老爷气得胡子都白了,整个上海滩黑道上的人都被他搅得怒不可遏。”
“好了好了别气了,”苏砚替他捏着肩,“杜老爷总有法子的。”
“杜鸣凤倒是想把自己女儿嫁过去,可惜人家还不领情。”叶恕明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偏偏凌霄城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送他什么他没有?他现在唯一明显的缺口就是柳陌红。”
“那可不一定。”苏砚不以为然道:“说不定凌将军不过是玩玩而已,否则,他哪有那么容易便暴露这么明显的一个缺点。”
“玩玩?最开始大家都在说他不过是玩玩而已。”叶恕明面上一片森冷:“可是江南那边的人传回了消息,凌霄城上次和凌老夫人通了一夜的电话,说是此生不娶,只要柳陌红一人。”
苏砚收回了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着左腕上的玛瑙镯子,唇边逐渐凝出一抹微冷的苦笑。
天边隐隐传来滚滚的雷声,如同在惊醒谁梦中的十丈红尘。
“此生不娶,只为一人吗……”苏砚低低一笑:“我不信。”
“现在不是我们信不信的时候。”叶恕明叹了口气:“表面上看起来没人敢去触凌霄城的那块逆鳞,但若是他真逼得狠了,总会有人被逼急了……这上海城里不少亡命徒可不会在意什么军阀背后的势力。”
“……你打算,对柳陌红下手?”苏砚有些迟疑地问。
“这个倒不用我操心,杜鸣凤怕是比谁都更想快些让柳陌红消失。”叶恕明伸手揽过他,“对了,我听说有个叫洛梧的大夫?你认识他吗?”
“洛梧?柳陌红倒是和他挺熟,听说小小年纪便医术过人,连很多外地的病人都专程向他求医。”苏砚皱眉:“你想让他去治叶老爷的病?”
“这倒不用,我爹……呵,反正他也熬不了多久了。”叶恕明眼中闪过一丝夹杂着奇异的悲伤与冷戾的光:“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爹还有一房姬妾?”
苏砚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就是那个……说生了你爹的孩子的那个?”
“可不就是她。十几年前想母凭子贵,跟我爹说自己有了叶家的血脉,偷偷摸摸生下来养大,妄图嫁进我家的门。”
“那孩子呢?”
叶恕明嘲讽似的笑了,“那时我才五岁,我爹说,为了防止日后争家产,若是她把孩子送人,就娶她做偏房。结果刚进了门就被我娘拿着鞭子一顿狠抽,差点没送命,却落下了病根,如今病得快不行了,我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她来,还指名道姓地让洛梧给她看病。”
连苏砚也笑了出来:“那她到底有没有生那个孩子?”
“鬼知道。”叶恕明脸上的嘲讽更深了,“说不定只是她凭空自己想象出来的。”
乌云黑压压的吞没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线,只听见哗啦啦的雨声彻夜不息地响着。
虽然入夏之后的暴雨极为常见,但像眼下这样雷雨交加的状况也较为稀罕。
“将军,这积水已经快淹进城里来了,今天早上有好些郊外的宅子都遭了洪水了。”杨海忧心忡忡道,“您看……?”
“你想说什么?”凌霄城斜斜瞥了一眼杨海,一面对着桌旁的柳陌红道:“吃完。”
柳陌红看着碗里还剩了大半的粥,苦着脸小声道:“吃不下了。”
“连一碗也没喝完,你真当自己是猫吗?”凌霄城无奈的摇头,亲自执了玉勺舀了粥送到柳陌红唇边,重复道:“吃完。”
柳陌红只得咽下那口粥,忍不住又道:“真的吃不下了……昨天穿以前的戏服,腰身紧了好多,再这么吃下去就穿不下了。”
“嗯?”凌霄城会意地立刻将手顺着柳陌红纤瘦的脊背滑到腰侧,邪邪一笑:“胖点手感好。”
柳陌红羞得脸颊通红,着急地想挣开他的手,“杨大哥、杨大哥还在那里……”
杨海立马望向窗外,脸上分明写着:“我什么都没看见。”
“将军、将军……”
门口传来“砰砰”的响声,杨海上前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军服的年轻人匆匆行了个军礼,便急急地说道:“城郊有好几处房屋被冲垮了,死了四个人了,洪水再冲下去就是军营,将军您要不要去看看?”
柳陌红见凌霄城面色一肃,轻声道:“你去吧,我会吃完的。”
凌霄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垂下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会尽快赶回来。”
他温热的气息顺着细白小巧的耳垂漾开,柳陌红脸上又是一热,推开他道:“不用在意我……快去吧。”
凌霄城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站起身来跟着杨海走了出去。
车刚开出了城去便感觉路面上的积水明显加深了,浑浊的泥水薄薄的漫过了轮胎,凌霄城蹙眉问道:“郊外的情况岂不是更糟?”
“是,上海城里有几户世家在郊外都有老宅,照这情况看,应该已经淹过了前厅了。”杨海答道:“好在许多人都搬回城里了,只是许家有个丫鬟被洪水冲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叶家有两个被山洪淹死了,还有一个是去郊外山上采药的农户,也是淹死的。”
“叶家……?”凌霄城若有所思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