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下。”纪青川答。
“就这样吧。”方铮头痛欲裂,小声给出意见。
厉苇航瞪他一眼,用眼神传达出诸如“没用的东西胳膊肘向外拐”“要跟他单独相处你自求多福吧”等等复杂而强烈的情感。
可惜俏眼做给瞎子看,方铮昏昏欲睡,完全没看他。
复又叮嘱几句纪青川,厉苇航不放心地离开了。
纪青川返身回来,方铮已经睡着了。
纪青川静静坐在床前凝视方铮。可能是有些疼痛,方铮眉头皱成一团仿佛尚未展开的含羞草,失血过多的脸一片惨白。
看起来是这样的苍白无力,带给纪青川的震撼却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最初的担心渐渐消退之后,心里一层又一层涌上来的,是骄傲,为方铮而骄傲。
每个人都抱怨这个社会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冷血,可每个人都不愿意自己去改变,总想着别人会去做的,如此,怎能指望社会越来越好?
绝大多数人看见英雄挺身而出的消息,都会随手点赞、随口叫好,甚至长篇大论高度歌颂,比英雄本人更激情澎湃,仿佛这个社会从来不缺少热血与侠义。
可是,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点赞点得再多,也不过就是个“键盘侠”!
你若不能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点再多的赞又有什么用?
纪青川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深思。
大约第一眼看到方铮就是在春日的阳光里,一直以来,他眼中的方铮,有些呆,有些二,有些缺心眼,此外还带着春天的朝气蓬勃、春天的温暖明媚,似乎整个人都是春天里的一棵树,欣欣向荣,但是缺少秋天老树的遒劲。
直到此刻纪青川才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方铮。他只看见方铮温暖随和的一面,却忘记了,既然他像春天,又怎么可能不具备悍然的蓬勃与力量?
纪青川想起很多年前,刚被雪藏的时候,他整日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找不到前路,看不见希望。邱铭杰怕他轻生,给他买好了车票,哄他去外面旅行散心。
他走了很多很多地方,后来,在某一个风沙满地的边城小镇,在唯一那间破旧的旅馆里,他读到了不知是哪位房客留下的旧书,一夜未眠。
那本书很简单,不过是一本畅销到烂俗的心灵鸡汤,每一篇都在说着要坚强要相信温暖之类的老话。若现在再让他看,他恐怕会不屑一顾地说这是一碗馊掉的汤;但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在某一个特殊的节点,你遇到特殊的书,一瞬间就会被触及灵魂。
那天清晨,他走出旅馆大门,走到小河边的树林里,忽然发现,春天来了。
他听见笨拙而有力的第一缕鸟啼,在遍地鸟尸中响起;他听见啵啵炸响的枝条爆裂声,冲破冰层冻土,拔节而起。
这种新生的灼烧的力量,谁也无法阻挡。他的疲惫、茫然,乃至愤怒、厌恨,都被这种无畏生长的力量一扫而空。他开始认真思考前路,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走下去,更勇敢地走下去。
他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情,自己灵魂的状态,就像一个疲惫到极致的旅人,眼看下一秒就要倒下,却又意外获得了新生。
纪青川忽然打了一个颤,瞬间醍醐灌顶,整个人都清醒了。
这不就是《逆旅》一剧中旅人的灵魂吗?
带着冬天的萧索与干枯,追寻春天的执着与力量。有彷徨,有迷惘,有暂时的迷路,有偶尔的低落,但是绝不放弃。
瞬间纪青川的脑中爆发出无数想法,统统是关于这个角色做出怎样的动作,说出怎样的话语。他甚至觉得,有几处台词必须要改动。
灵魂的共鸣来得这么突然。纪青川简直不敢相信。
纪青川俯身,抓住方铮的手:“你让我明白了这个角色,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点放入草稿箱,不料手残,点了发表章节,结果这章提前若干天发了。先锁定,到日期再解锁。
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所铭刻的马丁·尼莫拉的话:
在德国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
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第51章 为你骄傲
半夜,麻药效果退去,疼痛逐渐涌上来,方铮从梦中惊醒。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纪青川趴在自己床上沉沉睡着。这是单人病房,房间里除了病床,还有一张留给陪护者的单人床。纪青川却没有躺在那张床上,而是坐在方铮床边,直到招架不住倦意,趴着睡着了。
方铮悄悄伸出手,轻轻触摸纪青川的侧脸。也只有这样阒静的夜晚,才敢稍稍放纵自己的喜欢。就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任纪青川的模样爬满心底。
方铮触摸纪青川侧脸的手偷偷伸向纪青川的手,握紧。
纪青川陡然惊醒,抬头看向方铮。
方铮在纪青川抬头的一瞬间迅速闭上眼睛,假装仍是熟睡状态,只是怎么也不肯松开握住的手。
纪青川舒出一口气,刚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方铮满身是血向自己挥手作别,自己不顾一切抓住他的手,大声喊着让他别走。
抓住他的手?嗯?纪青川愣愣低头,看着紧紧交握的两只手。自己真的在睡梦中不自觉抓住方铮的手了?犹豫片刻,终究没舍得松开,纪青川握着方铮的手,再次趴下睡着了。
感觉到纪青川再次趴下,方铮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定定看了几分钟,又一次闭上眼,扬起唇角,沉沉睡去。人生最开心一刻,不过是自己喜欢的人触手可及,携手抵御漫长黑夜。
即使,这个人喜欢的是别人。
方铮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已近午。
房里只有厉苇航,正坐在窗边默无声息地发呆。
“师兄……”方铮低声叫唤他。
厉苇航迅速转过头,忧心忡忡看着他:“哪里不舒服?”
“没有。”方铮轻轻摇头,“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厉苇航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喜色,“还有,你受伤的事我告诉老师了,不过我跟他们说是轻伤,掉了点皮而已。师母答应天天做补品,我负责跑腿。”
“太麻烦师母了。”方铮犹豫片刻,问出最想知道的消息,“青川人呢?”
“被他女朋友喊走了。”厉苇航很是不满,“一个电话就被勾走了。你现在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吧!”
“哦。”方铮垂下眼,掩去说不出的失望,“女朋友和朋友相比多了一个字,当然分量更重。”
厉苇航:“吃醋就直说。我可以给你买点豆浆豆奶豆花豆腐脑回来,酸碱中和一下。”
方铮:“酸碱中和变成盐。师兄你是想在我心上洒盐吗?”
厉苇航:“……”
“你千万别学我,一棵树上吊死,要趁年轻阅尽千帆,然后挑个最好的。”过了会儿,厉苇航恨铁不成钢地教导方铮。
“怎样才是最好的?”
“必须外貌出挑,身材出众,性格沉稳,为人大气,有钱有闲……”厉苇航一气说了五分钟,最后总结概括,“最重要的是待你一心一意,绝不脚踏两条船。”
除了最后一条,其实你是比照着晏哥的条件说的吧?当然,这句话方铮死也不敢说出口,腹诽了几句后,方铮决定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你的标准等于相亲节目中所有人标准的总和。真要有这样的人,一定能够通过所有人的亮灯。”
厉苇航白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除了以上条件,还得既居家又放得开,既可动又可静……”
“师兄,我觉得吧……”方铮想了想说,“你需要一个充、气、娃、娃。”
“你真的学坏了。”厉苇航幽幽看着方铮,“娱乐圈果然是个大染缸,连一个小助理都熟知生活辅助用品分类。老师和师母十分钟后到,你好好想想如何解释你的变坏。”
纪青川早上离开时实在迫不得已。
早上欣然电话打过来时,他为了不打扰方铮休息,走到门外接听。欣然说林总为了表示理直气壮不心虚,还是把虞森新片的名额推荐给了她,不过要由原来的内定改成需要试镜。她经纪人收到消息,林总夫人很可能去试镜现场找茬,希望纪青川陪着一起去,给她壮胆。
纪青川很为难,告知许欣然方铮受伤,自己实在走不开。
挂断电话,纪青川一转身就看见厉苇航站在自己背后,面无表情地说:“女朋友召唤啊?还不赶紧飞扑过去?我会照顾方铮的。”
纪青川犹豫:“我还是留下吧,人多总归方便些。”
“不必了,我们老师和师母一会儿也要来,人太多不好,吵!”
纪青川犹豫半刻,想到方铮还没醒,厉苇航又在这里,自己离开半天应该问题不大:“劳烦你了,我会尽快回来。能不能把你手机号码给我?”
“赶紧走吧,去晚了被女朋友惩罚,跪主板不断电阻丝什么的,后果我可担负不起。”厉苇航快速报完号码,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已经走出几步,纪青川转头问厉苇航。
厉苇航微一怔,别开脸:“没有。”他不讨厌纪青川,他知道纪青川是个好人,也知道方铮失恋这事儿完全不怪纪青川,他只是按捺不住替自己的傻师弟鸣不平。
虞森的试镜设在天狼星总部大楼的摄影棚内。
虽是借用天狼星的地方,本次试镜者却有来自各家娱乐公司的艺人。由于参加试镜的演员过多,这次试镜前后将持续半个月,由先行抵华的虞森御用副导演进行第一次筛选。半个月后虞森亲自到场,再进行第二轮筛选。
纪青川陪同许欣然到达的时候,已有不少演员等在摄影棚外。鉴于许欣然在天狼星稳稳当当的一姐地位,同公司众艺人纷纷走过来叫“许姐”。许欣然被一个后辈女星挽住,一口一声“许姐”亲亲热热叫着,不自觉跟纪青川隔开了几步。一些有眼色的还在叫了“许姐”后,顺带恭敬叫一声“纪哥”。
这种一派祥和的时刻,一声重重的“哼”简直不和谐到极点。
众人抬头,只见卫泓在经纪人陪同下,傲然走进摄影棚。
其实同公司艺人私下不合、明争暗斗是常事,毕竟资源有限竞争者无数,但明面上大家总是一团和气的,免得面相难看,落了下乘,被外人看笑话。尤其现在有其他公司的艺人在场,那更是不能落了话柄;万一遭人上网曝光,简直是分分钟会导致粉转黑。
谁知卫泓就会这样大剌剌表示嘲讽,这重重的一巴掌不止甩在纪青川与许欣然脸上,也是甩在天狼星众人脸上。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神色精彩。
不知谁先开口,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这人什么来头?”
“哦,好像是天狼星的,这几年蹿得可快了。估计是得意忘形吧。”
“他的派头倒大,不过就是个电视圈熟面孔,真以为自己能驾驭得了电影?”
有几个人边说边挪动位置,逐渐靠近许欣然。
“踩同公司一姐,也不怕被穿小鞋。”
“好像他上次参演的什么《皇图齐业》扑街了,我就知道这种空有脸蛋的,肯定演技不行。”
别人不清楚纪青川与卫泓的过节,许欣然却是清清楚楚。那几个人的议论正中她心坎,听得她心头大快,顿时便要开口附议。
“欣然——”还没等她开口,纪青川不高不低地叫了她一声,快走到她身边,打断她尚未出口的附和。
许欣然倏然闭口。
刚刚挪动过来的几个人似无所察,一派单纯看着许欣然:“许姐你脾气太好了,这都不生气。”
“欣然一向与人交好,刚才那声肯定不是针对欣然,欣然为什么要生气?”纪青川故作惊讶地盯着对方猛看。
说话的几个人被他看得讪讪,自感无趣地退出很远。
纪青川这才收回目光,对许欣然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轻易发表意见。
许欣然点点头,暗怪自己大意。圈子里处处皆是无形的刀光剑影,总有人诱你说出一些他们想听的话,然后断章取义、颠倒扭曲,在报刊网络上大肆宣扬,直让你深陷泥淖,毫无辩白之力。刚刚那几个艺人眼生得很,分明是别家公司的,说不定偷偷开了手机录音,一旦自己开口批评卫泓,立刻对外爆料说天狼星公司艺人不合,一姐与人互踩云云。
也许那几个人并非这般不堪,但小心使得万年船,步步为营总归比口无遮拦好。
许欣然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