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质餐具破碎的声音十分刺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
凌霄然大声喊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你就别想回去!”
一地的可口菜肴,将那张漂亮的地毯弄得脏兮兮,凌霄然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又抬头恶狠狠的说道:“我今天就毙了傅弘文!”
说罢,凌霄然就踹门出了去。
他就这般地逼他。
傅弘文这个人,他很想杀,可是他有时会很怕,怕再也回不去了。
傅弘文是顾煜城的心腹,如果他将他杀了,那后果会如何。
等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天刚刚亮。
顾煜城带着傅弘文,还有几个侍从官,便从广州机场出发,乘坐飞机去往西安。
其实对于这件事,傅弘文抱着很不解的态度,只不过近几年他插手党务,总司令对他越发的信任,所以连这种情况都带着他在身边。
正所谓,喜忧半参。
这几日的天气似乎不太好,连带天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太阳,傅弘文坐在飞机里,看着顾煜城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十多年前开始,无论顾煜城去哪里,都会将他带在身边,这种信任的举措,让他感到很满足和自豪。
顾煜城忽然说道:“弘文,过段时间你去带带逸峰。”
“属下明白。”
“你对着他不必太过见外,让他多跟你学习。”
“嗯。”
顾煜城复又咳了几声,索性又把头转到了一边,飞机上有一种局促的感觉,令他的胸口都有些发疼。
傅弘文不禁说道:“司令,其实你不必亲自来这一趟,让我来就好。”
“算了,我就是想看看那两个小子耍什么花招!”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傅弘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说白了,他还是担心凌霄然在西安发生了变故,受了委屈,受了苦。
由于天气不好,飞行的过程颇有阻滞,再加上顾煜城觉得有些不舒服,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可是让他睡,却又睡不着。
就像在家里的时候一样,到头来,他还是半夜起床就直奔机场。
直到飞机发出轰隆几声,开始往下滑翔,顾煜城叹了一口气,才看清楚了西安这个地方。
大概有十年,他没来过。
飞机降落的时候是响午,可是西安正下着雪,树上都结着冰花,天色黯淡,看起来比早上的时候更糟糕。
机场被军队的人占满,但却不见凌霄然与方童暮的身影,士兵们列队大声喊道:“总司令!”
顾煜城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他的心却仿佛沉下来了一般。
为首的军官又向他敬了一个礼,然后说道:“总司令,请您移步大华饭店,两位将军已在那里等候。”
傅弘文听罢却率先说了话,“放肆!怎不见你们的将军亲自迎接。”
军官默不作声,只是让开了一个身位,对顾煜城说道:“总司令,请。”
顾煜城已经有些发怒,而他却没说话,他越发地觉得不妥,但是没有走回头路……因为,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那个负责接他们的军官也是板着一张脸,除非必要,就不说话。他们坐在汽车里,均是沉默一片,而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似乎要迷蒙住眼睛。
此时的西安,与十年前的西安,似乎变化不大。
可他与上次来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同,他相信,这一次是小孩让他来的,而彼此都没有明说,就像想把对方一辈子蒙在鼓里一样。
他想这一次,他是错了。
汽车到饭店门前停下,而街道像是被军队管辖,没有见到无关的行人,只有一列又一列的士兵在驻守着,连同一旁的白杨树,被大雪慢慢地覆盖。
顾煜城和傅弘文被带进一家古色古香的饭店里,厅里很冷清,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老生和旦角在唱着秦腔,拉扯着嘶哑的嗓子,大气而沧桑。
周围负责守卫的士兵编排地很密集,几乎是将整个饭店团团围住。
顾煜城心中暗道不妥,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这里只有他和傅弘文两个人,几乎是不能与之抗衡。
凌霄然,你到底想做什么。
军官将他们带到一个包间里,里面什么人都没有,那个军官笑了笑,便沏了一壶茶,说道:“总司令且等等,两位将军还在商议要事。”
顾煜城本来已经发怒,到此刻,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让凌霄然立即来见我!”
“是。”
军官斟了两杯茶,随口答应道,然后便走出了包厢,关上那道大门。
吱呀一声。
漆红色的木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甚至连那沧桑绝凉的秦腔都听不见。顾煜城坐在凳子上,牙关却是紧咬的。
傅弘文也感到不妥,他稍稍拉开了窗帘,看见外面均是整齐站立的士兵,似乎要围个密不透风。
顾煜城清咳了一声,才缓缓地说道:“若是此次出了变故,责任全在于我。”
“司令,无论发生什么事,弘文必定生死相随。”
“好,我有你足矣。”
顾煜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是闭着的,他追随过的人很多,追随他的人也很多,到头来,在危难之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傅弘文。
时间漫长的过去,一分一秒,顾煜城拿出怀表看了看,经已是晚上的六点多。
期间没有人进入过他们所在的包厢,外面除了换岗时会发出细微的脚步声之外,整个世界几乎是寂静的。
傅弘文低声压在顾煜城的耳边说道:“我留意到外面的士兵每隔一个小时会换岗,等他们换岗的时候,我们爬窗户出去。”
顾煜城点点头,他没想过这一行会弄得如此狼狈,但还是说道:“我们对此地形不熟,等天黑完全暗下来才好进行。”
“司令说的是。”
冬日的西安,天色很快就暗下来,直到窗外只有昏暗的路灯在发着光,傅弘文撩起窗帘,才发现外面的士兵竟然全数不见。
他满脸疑惑,低声喊了句:“司令。”
“不管了,我们先走。”
窗户被锁死,撬都撬不开,傅弘文用凳子的一角敲在了玻璃窗的角落里,反复几次,声音很小,但是玻璃却已经开始碎裂。
傅弘文的呼吸很急,他将凳子就放在窗前,然后说道:“司令,你先走,我留在这里殿后。”
顾煜城眼看形势不对,便爬上了窗户,碎裂的口子很小,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爬出去,他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切不可以命相搏。”
“属下明白。”
顾煜城跳进了草丛里,黑暗里的视线很差,让他想起以前在日本军校的时候,只靠着感觉摸索着前面的路。
“砰!”
饭店里传出巨大的声响,顾煜城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便拔腿往一处石山跑去。
可是地上都是积雪,白茫茫的一片,脚踩进去一深一浅,也认不清前路,跑起来十分费劲。他一时没注意,一只鞋子就深陷在雪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拼了命地往前跑。
后面似乎已经有微弱的亮光,顾煜城毫不犹豫地就爬上了那座石山,然后躲在了一个缝隙里。
缝隙很窄,只能侧着身站在里面,他光着一只脚,呼吸却突然变得厚重起来。
天下着大雪,冷得很,他前段时间才得过支气管炎,现在这么一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
他尽量压着声音。
顾煜城的背紧贴着石壁,就像贴着一座冰山似的,雪花开始迷蒙着视野,他只能用耳朵静静地听。
“快,去那边看看!”
手电筒的光到处照着,士兵们的脚步声已经开始逐渐变得很大,还伴随着步枪扫射的声音,顾煜城的心再一次沉到谷底。
步枪。
凌霄然,你就那么想我死。
顾煜城屏住呼吸,希望能逃过这一劫。
突然一个亮光照到他的石缝里,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往后退,后面竟然退无可退!
“喂,怎么了?”
“没有,看到一只野兔。”
“哦——”
咚!!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一记巨大的声响,仿佛是湖中那边传来的,他们立即赶到了湖边,用强光电筒去照。
照来照去,才看见一个人浮上来,似乎挣扎在水中,然后才勉强抓到一块浮冰,帽子也顺势地飘到了另一边。
张铭看清楚了,这就是总司令。
他的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他将电筒丢在一旁,马上就让人去准备绳子,然后便对旁边的士兵喊道:“快去通知将军!”
“是!”
小兵拔腿就跑,他匆匆地来到草丛的另一边,看见凌霄然仍旧站在高处,指挥着大家的搜索行动。
“将军!”小兵大声地喊道。
“说。”
“将军,我们发现总司令掉进湖里了!”
凌霄然听罢,想就不想地跳下高台,他抓住了小兵的衣服,然后喊道:“在哪个湖里!?”
凌霄然随着小兵一路奔跑,才来到湖边,此时顾煜城经已被人捞上来,他的脸色很苍白,但神志依然还是清醒的。
顾煜城全身都湿透,他的薄唇在扇动着,似乎喃喃说着什么,凌霄然俯下身去,听着他说话。
“混账。”
他气息不稳,就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凌霄然没有说话,他蹲下身来,然后让顾煜城趴到他的背上。
凌霄然将湿淋淋的顾煜城背起来,然后说道:“兄长,我背你回去。”
“别喊我,兄长。”
凌霄然不再言语,从前兄长背过他,现在轮到他背兄长,这算是还了人情给他,还是彼此的结最终还是断在这里。
将一个湿透的男人背起是一件费劲的事,凌霄然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的脚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而顾煜城头发上的水珠也滑落到他的衣领中,一直凉到心里。
直到背回了饭店,方童暮才着急的问道:“发生什么事?”
“他掉进湖里了。”
方童暮不禁一脸的疑惑,他终究是没想到过,那个一脸冷静的男人,居然会落到这般的狼狈落魄,而这一切,都是他们逼出来的。
凌霄然背着他回房间里,胡乱地拿毛巾替他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然后才发现顾煜城掉了一只鞋子,在这冰冷的天气里,脚早被冻着发红。
凌霄然眼睛有些发红,然后说道:“兄长,你要是不乱跑,就不会这般……”
顾煜城没有回答。
凌霄然看着他的冷漠的脸,只好又说道:“兄长,只要你答应立即抗日,我就马上把你送回广州。”
“……”
“你先休息,明天我再来问你。”
“……”
顾煜城由始至终竟是不发一言。
凌霄然的背上也是湿透了一片,他从未遇过不说话的顾煜城,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十年前,顾煜城来西安的时候,他的身是冷的,但心是热的。
这一次,连心都变凉。
凌霄然走出了房间,方童暮就在外面等着,两个人都觉得今天更像是一场闹剧。
方童暮皱着眉说道:“傅弘文这人嘴巴硬的很。”
“嘴巴硬,大不了就一枪毙了他。”
方童暮点点头,然后与凌霄然并肩走着,他突然问道:“要是顾煜城不答应,你怎么办,也是一枪毙了?”
“不成!你想都别想!”
方童暮没想到凌霄然的反应如此之大,他笑了笑缓解气氛,才说:“我就是想也难,易阳候跟俄国的人联系过,他们说不愿看到流血事件。”
“我负责劝。”
“那好。”
其实凌霄然说完之后心里也没底,若真是能劝动,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逼他的局面,他要将他困在西安,若他不答应,到最后大不了……他就与他同归于尽。
也管不得苏俄人愿不愿意。
凌霄然抹了抹脸,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顾煜城的衣服还是湿着的,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愤怒多一些还是绝望多一些,如果冷静下来,他只觉得像沉入了无尽的谷底。
混账!
他想来想去,只能说出这个词。
是夜,雪越落越大,而他躺在房间里,依旧觉得很冷。外面只有闪烁的灯光透入窗口,他想,昨晚瑾漪还在他身旁,而今日他已经落入了他人手中。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顾煜城一夜没睡,他只觉得身子越发的冷,但依旧坚持坐着,仿佛这就是他仅剩的尊严。
他作为他的上司,兄长,被他狼狈地追着,差点掉在湖里起不来。
凌霄然门也没有敲就进了顾煜城的房间,他看起来神采奕奕,然后叫小兵端了一盘可口的小菜,便坐下说道:“吃点东西。”
顾煜城只是坐着,一言不发。
“兄长,你只要同意了,就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