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阳候开口问道:“你现在还在唱戏?”
“不唱戏的话,我还能做什么。”
两人途经一家烧腊店,杜染梅径直走去,然后对着窗里的人喊道:“唔该,帮我整只烧鹅来。”
“得!好快!”
窗里的阿伯在一边砍着烧鹅,一边哼着粤曲小调,他的这家店位置好,总能听见人家唱戏的声音,自己也能乐一乐。
“不似是观音,观音有座莲花衬……”
阿伯将烧鹅放到牛皮纸袋里,然后递给杜染梅:“盛惠五蚊!”
杜染梅将钱给了阿伯之后,然后又走开,他掂了掂手上的烧鹅,便说道:“我怕你易大少吃不惯。”
“我很多年没吃过广州的烧鹅,我怕会吃得停不下来。”
杜染梅没有做声,但是却笑了起来,他这十几年间变化不大,倒是易阳候憔悴了不少,从前的西关大少,现在却为钱财奔波。
什么都需要钱,特别是打仗。
那些学生连命都豁出去,那他何况是一点钱。
和春戏班依旧还在荔湾的一条小巷里,易阳候不知来过多少次,今晚就像旧地重游一般,心头漫上的感觉颇有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他跟染梅越来越像是久未相见的朋友。
杜染梅推开门,吱呀的一声,院子里很冷清,只有几株婆娑的树在摇摆着,易阳候总记得这里以前热闹得很,不会像这般的寂寥。
杜染梅打开房门,一样的冷清,里面摆着一张圆桌,上面还有些依旧热着的饭菜,他兀地坐下,将那包烧鹅就放在桌面上。
易阳候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说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现在戏班不比十年前,大家都是自有住处,早上才来这里。”杜染梅想了想,又站起来,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壶洋酒,才说道:“也不算是一个人,我的徒弟还有钱伯也住这里。”
他打开了酒瓶,倒在了两个茶杯里,看着那些浅黄色的酒液漾在瓷白的杯里,杜染梅又说道:“忘了是谁送的酒,易大少你就将就点喝。”
易阳候反倒是笑了一声,才说道:“我这几年,也没试过这样悠闲地吃过一顿饭。”
“虽然我不懂你们的事情,不过这街头上学生闹多了,我也总算明白。”
易阳候抿了一口酒,那酒的味道不好,有些苦涩,他说道:“很快就要打仗,跟日本人打。”
“那看来我这戏班也维持不了多久。”
“不会的。”
“嗯?”
易阳候放下酒杯,他沾了酒液在桌上写了个“十”字,液体歪扭地流向一边,他说道:“战争结束了,我来找你,天天就听你的戏,就像从前那样。”
他盯着杜染梅的眼睛,然后又说道:“如果战争不能结束,那十年,每隔十年我就来一次。”
杜染梅轻叹一声,他用手拂去桌上的酒迹,然后湿润的指头碰上了易阳候的唇,他说道:“我不喜欢男人。”
“我知道。”
杜染梅望着他的双眸,却仿佛要掉进漩涡里,他吻住了易阳候,苦涩的酒味在彼此的唇间扩散开来,却很绵长。
也许真是应了那一句。
君子之交淡如水。
杜染梅捧住易阳候的脸,然后说道:“你不应该对我好。”
房间里淡淡的灯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有种温馨的感觉,带着惬意的暧昧,就好像是很长的时间里,彼此就已经在这里。
旁边的衣架上还挂着戏服和头冠,那凤冠金珠,在摇动着。
杜染梅将易阳候带到床边,动作很温柔,他知道易阳候对他的好,十年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信念击溃。
他解开易阳候的西服,又想到他从前是少爷,睡在他的床上肯定得熬坏了身子骨。
他将旁边的枕头塞到易阳候的腰下,自己又俯下身去,吻着他的眉间,他叹气说道:“易阳候,我这是恩将仇报,你懂么。”
易阳候不想回答,心里却清楚的很,他的眼睛看着衣架上的戏服,恍如凤冠霞帔,他突然笑了,然后抱着杜染梅的头,让他在自己的身上。
两人的衣衫褪尽,杜染梅的身上旧疤不少,都是以前的师傅打过他的伤痕,而易阳候是娇生惯养的大少,自然与他不同。
杜染梅抚上他的身子,就知道自己是人家口中说的轻贱的戏子,无情无义,而他始终弄不明白,易阳候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连这样的事情也愿意。
他摆了摆易阳候腰间的枕头,然后才尝试缓缓进去,两人的额前都渗满了汗珠,抹都抹不掉。
“疼吗?”
“还好——”易阳候的声音很嘶哑,最后一个字被他拖得很长,有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杜染梅在他身体不敢再动,他轻声道:“我以前没上过男人,不知道该……”
“嗯…”
杜染梅又想起那时易阳候没日没夜地捧他的场,直到将他捧成了角,他一直觉得,易阳候是喜欢女人的,只是看他演女人,不过想包来玩玩。
像其他的少爷商贾一样。
只是他终没想到,易阳候居然是抱着这份感情。
杜染梅缓缓地动起来,只见身下的人连双腿都开始打颤,似乎很不适,他却没办法再次停下来。
杜染梅吻着他的鬓角,然后低声喊道:“很快就过去,没事的,阳候。”
易阳候抱住他,他沉重地呼吸着,然后才说道:“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杜染梅似乎嗯了一声,然后捧住他的脸又吻了下来,而两人又是无尽地纠缠在一起,直到做了好几次,都疲乏地累,才静静地躺在床上。
杜染梅躺了一回,然后又起身,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后他抱了一张棉被回到床边,然后说道:“你先起来,我给你铺床。”
“……”易阳候累得几乎要睡着,虽然这硬床硌地很疼,但也懒得起来。
杜染梅索性将他拉起来,只见他那发红的背部,就知道他受罪了。他将那张红棉被铺在床上,鲜艳的红分外扎眼,上面还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和着那柔和的灯光,坠在帘帐之内。
杜染梅让他躺回到丝绵被上,自己也睡下。
易阳候手指抚摸着那金丝绣线,不禁疑惑,便问道:“这张被子……”
“是钱伯让我娶妻的时候用的,反正也是他多事了。”
难怪上面的龙凤呈祥异样地夺目,红绸金线的被子被他们两个躺在上面,压着全是褶皱。
易阳候没再说话,渐渐睡着。
杜染梅主动地抱住他,只是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你不该对我那么好。”后来他躺平了身子,叹声又说道:“真想娶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4 章
天才微微亮,外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四月份的春雨依旧在绵延,洒落在朴素的庭院里。
杜染梅习惯于早起,再加之他昨晚身边多了一个人,翻来覆去并没有睡好,他穿上衣服,然后便下了床。
咚咚!
木门突然被敲响,杜染梅怔了怔,然后才打开一条细缝,外头的阳光打进来,眼睛多少有些不适感。
他眯了眯眼,才看清那是蔓萝。
“师傅,我买早餐回来了!”蔓萝拿着一个牛皮袋子,笑嘻嘻地看着杜染梅。
“好,你放下给我。”
蔓萝瞪大了眼睛,神情有些疑惑,她问道:“师傅不出来和我一起吃吗?”
“嗯。”杜染梅故意遮住了房间里的一切,只留得一人位置的缝隙,他抿了抿唇复又说道:“今天有些不舒服。”
“啊…那要不要去看医生?”蔓萝歪着头问道。
“不必了。”
“哦——”蔓萝后退了几步,双手交叠在一起,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对着杜染梅说道:“师傅,我刚才去买早餐的时候,看见街上好多学生在闹,还浇火油了。”
杜染梅一怔,他拿住手上的牛皮袋子,然后低声说道:“这段时间你别独自上街。”
“我不怕!”
蔓萝摸了两下自己的麻花辫,然后又笑嘻嘻地跑开了,她是二十出头的少女,心性未定,而且又喜欢花花世界,肯定是不愿意被困在屋子里的。
蔓萝穿着一身粉红的衣裳,像一只蝴蝶般飞入杜染梅的视线,然后又翩然离去。
杜染梅只觉得这世道越来越乱,他复又走进房间里,却看见易阳候早已起身穿好了衣服。
杜染梅将牛皮纸袋放到桌面上,然后说道:“先吃早餐吧。”
“我不吃了,街上的学生也许是我认识的人,我怕他们一时冲动!”
易阳候说罢便扣好西服的纽扣,然后看了一眼桌上的早餐,他想大概是油条或者是煎饺,那种广式的煎炒小食,总是让他食髓知味。
他看着杜染梅,然后抚上他的脸,便说道:“很快的,很快我就回来。”
杜染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力气不小,几乎要将两个人压着喘不过气来。
隔着衣衫,也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又接着一个的吻,外面的雨似乎又变大了,淅淅沥沥的,连房间里都能听见。
易阳候撑着一把伞匆匆忙忙地赶到街上,可是这四月的雨说来也奇怪,下了一阵,只是把街头一角浸湿了,随后又是阳光灿烂。
街上一片混乱,连黄包车也没法前行,水泥地面上到处是传单,树叶,花瓣,全都被雨水打湿搭在一起,就像纠缠在一块的模样。
易阳候将伞收起来,无法继续前行,他被困在人群中,只能听见前方有人举着横额,上面是几个血红的大字:誓死抗日!
“请总司令宣布抗日!”
“请总司令宣布抗日!”
声音越喊越大,由于雨水经已停下,学生们的喊声在街上显得格外的响亮,就像要贯彻云霄一般。
易阳候想挤过去,无奈寸步难行,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走进了旁边的一家裁缝店里问道:“老板,能不能告诉我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裁缝店的老板摘下眼镜,手巍颤颤地合上了账本,才说道:“我听说他们想堵总司令的车……”老板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看来今天又要关门。”
易阳候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他怔了怔,才开始冷静下来,没想到就是一晚上的时间,居然生出那么多的变数。
他冲出了裁缝店,外面依旧是人群拥挤,他却向了反方向跑出,这个时候应该找到方童暮或者是凌霄然。
不然那群学生,只有死的命。
快跑!
轰的一声,天上炸开了一道闷声雷。
总统府外面被学生围堵住,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大地。
顾煜城看了窗外一阵,只觉得没由来的心烦意乱,他戴上白手套,然后由温瑾漪给他披上了大衣。
温瑾漪轻叹一声,她抚了抚那件大衣,然后说道:“学生每天都在闹,烨霖,你真的没有考虑抗日?”
“我不是不抗日,而不是现在!”
顾煜城不想多说,直接就往房间外走去,到了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给温瑾瑶说道:“方童暮和凌霄然这两个小子,我早晚得收拾他们!”
温瑾漪没有答话,她知道这段时间子墨给他造成了不少麻烦,所以旁敲侧击为子墨说了不少好话,人总是自私的,她承认这样做有一半是为了小妹。说到底,小妹既然跟了凌霄然,那么她就要为她保住这个丈夫。
可是现在这个局面,实在是令人忧心忡忡。
顾煜城坐上军用轿车,从总统府缓缓开出。
总统府的铁栏杆甫一打开,学生门就涌过来将他的车包围,前前后后,他们举着横额,抹着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在大喊大叫着。
“总司令,请你抗日!”
“总司令——!”
顾煜城抿了抿唇,没有去正视他们。
正在开车的小刘只敢缓缓前行,可是人潮几乎要将他们淹没,他不禁转过头来对顾煜城说道:“总司令,要不要先停下……”
“不用,你继续开。”顾煜城的语气很冷。
小刘觉得自己几乎是闭着眼睛开车,这种拥挤的街道,那些学生们用血肉之躯在挡着,可是他只能碾过去。
一个个地撞开。
“总司令若是不宣布抗日,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一个男学生站在高台上,身上湿淋淋地,对着顾煜城大声喊着。
隔着玻璃窗,就像是隔着两个世界,顾煜城默不作声,外面嘶声竭力,他再次开口道:“别管。”
“是。”
黑色的劳斯莱斯推开人群,自己却像陷入漩涡中一般。
男学生看见顾煜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对着旁边的人大喊道:“点火!”
拿着火把的学生还是有一丝的犹豫,毕竟是一条生命,烈烈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