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却忽然感觉很怀念那些旧东西。
其实也不是太难面对,也没有觉得太难受。
当对一件事已经彻底死心的时候,站在距离以外去看,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在另外的次元空间里,看前生的记忆。
有些遗憾,但已不会因为那种遗憾而感到痛不欲生。
也许,他也该试著回去从前的学校转一转,看看老师,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还有每天弹琴的地方。
云绽用左手握著那个皮卡丘,右手拿著CD,再看那乐谱,还真的都是他的东西。
“谢谢。这些东西的确很珍贵,对我很重要。谢谢你能帮我保留它们。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很相熟。”
“只是当时我觉得那CD上的签名很难得,所以才一直替你保管。”林萧说“琴房的钥匙我交还给陆老师了,所以只剩下钥匙扣。”
云绽把小件的东西都取出来,到了最後,纸袋的最下面,居然是一个叠得平整捆扎成一卷的……一个充气睡袋!!
“呃……这个东西……你在哪里找到的……”
云绽手里拿著那个睡袋,面对林萧,很觉得有些尴尬。
林萧看著这东西,也有些无奈,哭笑不得。
“我打扫琴室的时候,看见这个睡袋,用纸胶带缠著粘在钢琴凳下面。当时非常想找你理论一下。”
云绽惭愧。
禁不住仔细回想起来,他与许多人的第一次见面,都是在琴房。
比如小姨、比如莱格先生,比如岳衡、比如林萧。
不知是因为他学生时代人生大多数的时间总是待在琴房里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只有待在琴房的时候才会与人特别有缘。
小姨是他的钢琴启蒙老师,自然一定是在家中的琴房里初次见面,这也很平常。
莱格先生是世界顶级的钢琴家,会出现在音乐学院的琴房外,也还算说得过去。
至於林萧,他们两个都与陆老师关系很好,曾经共用陆老师给留的那间琴房,见面也是难免。
那个时候,钢琴系用的还是旧楼,琴房资源实在不够,几个人争著用一台钢琴的事情时有发生。
於是,尤其周末没课的时候,云绽会非常阴险的为了霸占琴房,在前一天晚上弹琴直到熄灯时间,却死不肯离开,直到整栋楼都上锁熄灯。
之後,他会偷偷从琴凳下面拿出那个事先藏好的手动充气睡袋,充好气後就躲在琴房睡觉,以保证自己明天一觉睡醒的时候,钢琴仍被自己牢牢霸占住一整天。
所以每当一大早,值班老师刚把门打开没多久,林萧带著乐谱赶到琴房的时候,云绽却早已占山为王。
当时云绽根本没有特别注意过与自己共用同一间琴房的那个人,毕竟那时候林萧并非是现在这个万众瞩目的钢琴王子,那个时候,他就是个长得帅点的钢琴系学生而已,云绽除了钢琴,不管谁帅谁丑,在他眼中,都是和自己抢时间的可恶家夥。
不过现在想来,林萧会对自己印象这麽深刻,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是抢了他练琴时间的可恶家夥吧!
云绽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欠了他不少。
所以才必须把莱格老师赔给他。
电影也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云绽(十六)
“东西送到,今天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一半。”林萧说著,起身,拿走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难道还有另外一半?”
“有。”林萧坦言“还有一句话我觉得应该对你说。憋著难受。”
“那你就说啊,走什麽?”云绽好笑,也跟著站起来,拿著那一袋子的东西,时间差不多他也该要回家了。
林萧则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面看著云绽,眼神、表情,都无比的认真。
“如果我是你,就算两只手全都受伤,我也不会放弃音乐。”他说,“除非我死。”
云绽听完他的话,笑如清风,了无痕迹。
“你是在鼓励我,还是在鄙视我?”
“你可以把它当做鼓励,也可以当做鄙视,又或者,只是你人生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说过的最没意思的台词。你的人生是你的,我无权替你感到遗憾惋惜,怎麽生活,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这些话,是因为,莱格老师说过,有些人,上帝让他降生,只是为了音乐。你如你,比如我。”
林萧说完那些话,便真的像是目的达成,转身走了。
云绽既没有挽留也没有说一句“再会”。
可惜他不是在国外出生的,他的降生,与神无关。
就算有,那也该是送子娘娘,不是上帝。
他提著纸袋,一路慢慢的走,走到家,进了门,洗澡之後换好衣裳,躺在沙发上想要看电视的时候,才恍惚记起,他居然忘了把车子开回来,他是一路走回家的。
後知後觉的看看表,走了两个小时……
“云绽少爷,您怎麽了?”
管家陈伯从二楼客厅里经过,只看见云绽蜷坐在沙发上,一脸疲惫的搂著一只抱枕边吃饼干边发呆。
“陈伯……”云绽看著他,不是很确定的说“我最近是不是该吃点脑黄金或者喝点核桃露之类补脑的东西?”
“你觉得不舒服?”
“不知道,我觉得我最近有点痴呆。我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陈伯听了,哭笑不得“我这麽大岁数的人,还没说要得什麽老年痴呆,你才二十多岁,真是一天胡说八道。”
“可是我觉得……”
“我觉得你就是心理想的事情多了,没休息好。人睡不好觉就是不行。快睡觉去吧!明天早上就不痴呆了。”
“嗯。”云绽从善如流,放下抱枕准备去睡。
“要不,我还是让厨房打杯核桃奶给你送卧室去吧,你喝完再睡。”
“补脑又助眠。也好。”
可惜了一杯核桃奶,既没有帮助云绽睡眠,也不能阻止他的思绪繁乱。
翻来覆去就是睡不著。
他甚至有些後悔去参加那场慈善音乐会。
如果不是遇见林萧,他已经很久不这样胡思乱想、很久不再需要安眠药过日子了。
记忆里,似乎有一回,他因为实在睡不著,安眠药吃得过多,被岳衡误以为他又自杀,送进医院以後,他的床头柜里就再也不放这种药了。
所以现在,睡不著觉也没有药可以吃。
坐到深夜,整栋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岳衡说了晚上有事,恐怕不到凌晨不会回来,到了凌晨也可能不回来。
云绽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摸索著到一楼储物间。
他一个人翻翻找找,终於在角落的木柜子里发现了眼熟的行李箱,正是他上学时候用的那一个。虽然说一直放在储物室里,但也定期有人打扫,没有积下多少灰尘。
云绽找了抹布整个擦了一遍,居然也还是很新的。
他把箱子打开,里面塞得满满,除去几本乐理书籍之外,全是钢琴乐谱和碟片。
G大调E大调,奏鸣曲协奏曲,肖邦莫扎特海顿巴赫李斯特贝多芬……
那些黑色小蝌蚪般起伏的旋律,再熟悉不过。它们就像咒语,每天在他心里转来转去,憋得难受。
从前他遇上高兴的事,会躲在琴房里弹琴,一弹一整天。
从前他遇上不高兴的事,也会闷在琴房里弹琴,一弹一整天。
无论高兴不高兴,他不会别的表达方式。
从前觉得这种表达是世间最丰富美丽的。
现在忽然觉得,很贫瘠。
因为,只要失去音乐,他就什麽也没有。
林萧说的,他何尝不曾信以为真。
他也不甘心。
可恨的却是,钢琴需要两只手来弹……
他把箱子重新整理好,决定不该把这些东西尘封在此。
他舍不得。
於是右手拉著箱子拉杆,把它拖到一楼大厅,再想办法搬到楼上卧室里去。
他一路从走廊里出来,滚著箱子走,走到厅里也没打开灯。
丝毫没发觉厅里刚刚有人进来。
於是,当有个人忽然抱住他,抢过他手里箱子扔得远远的时候,他受了点惊吓。
“别走!”
云绽在模糊的月光里看著那只倒在地上的旅行箱,听见岳衡用一种急切的声音在这样对他说。
“云绽,你想去哪儿?”
云绽(十七)
云绽没有回答岳衡的问题,相比起来,他更想去把那只翻倒在地上的箱子扶起来。
但他想要挣开的动作却让岳衡更是发了狠的搂著他就是不松手。
“你还想怎麽样?为什麽就拼了命的非得想要离开我!闹了这麽多年,还没闹够?”
“岳衡,你冷静点……”
岳衡话虽然说得语气强烈,但声音压得极低,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
他说:“我非常冷静。但是云绽,你什麽时候才能冷静?你什麽时候才愿意原谅我?为什麽你就是不相信──我不是故意的!车祸不是我安排的,那部车没有任何问题,我开车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发生事故。我不知道为什麽那麽凑巧你哪里都没伤到就只伤了手。我不会那麽对你!”
“你不会那麽对我……”
云绽听他这样说,心里憋闷得实在难受。
原本打算试图去解释那只箱子的问题,这会儿开口,却换成了别的话。
“你不是故意的。”他抬头,在模糊的黑暗里去看岳衡,一字一句,声音平静。
“就算车祸你不是故意的。那强暴呢?也不是故意的?你私自找我学校领导,要他们签字让我退学,不是故意的麽?你还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去找莱格老师;拿走我的护照和机票,不许我去巴黎,都不是你故意的吗?还有现在,你不停的找些情人,让他们没完没了的出现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为什麽你总是说不会那样对我,那你还想怎麽对我?问我什麽时候原谅你……”云绽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缓了缓,他最後用四个字做了总结,他说“你凭什麽!”
云绽从岳衡的怀里退出来,也不再去理那只歪躺在地上的箱子,转身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不喜欢与岳衡共用同一间卧室,只要岳衡晚上不回来,他都睡自己的地方。
於是头也不回的进了自己房间,反锁上门。
再也不想打开。
他是个温和含蓄的人,不怎麽会表达,又或者,他把所有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投注在了他的钢琴与音乐中,所以在别的交流上,总像有障碍一般。有些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麽说。
如果不是岳衡这样颠倒黑白,他也不会这样,说出这麽多话来。
“云绽……”
岳衡眼看著云绽转身上楼,反应慢了半拍,也没能拉住他。
事实上,他也觉得有点措手不及。
因为云绽从没有跟他说过这麽多话。高兴不高兴,他都从来不与人分享,除了钢琴与音乐,他的世界里没有别的存在。
他们之间,连吵架都不曾有过。最多不过沈默,冷战。
实在闷得透不过气,便各自去找疏解的方式。
缓过一口气来,就再回到这个屋檐下,耗过一天算一天,凑合过完这一生一世,就算功德圆满。
他以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
只要云绽能留在他身边……
这是底限。
岳衡想也不想追上楼去,然而门被反锁上。
走廊里开著小小的夜间灯,岳衡在昏暗的光线里敲门。
“云绽,我们谈谈。”
然而过了许久,连陈伯都被从睡梦里敲醒了,云绽却没有回应。
岳衡有些著急。
他忽然想起云绽刚出车祸之後,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然後……那些五花八门的自杀方式。
於是对陈伯说:“让人去在云绽窗户外架个梯子,我上去看看。”
岳家的管家虽然年岁大,却是个行动派的。
梯子很快让人架好了,没耽搁几分锺。
岳衡从梯子爬到云绽窗外,好在窗户没关,楼层也矮。他从窗台跳到房间地面上。
发现云绽躺在床上,便著急的去掀他被子,看看他是不是还有呼吸,是不是又偷偷吃了什麽药,或者拿了什麽割自己手腕……
但是没有,都没有。
他掀开被子,云绽便睁著双眼看他,目光清澈明净,没有喜怒。
“想跟我谈什麽?”
岳衡一瞬间又失去了先前那股劲头,叹了一口气,慢慢把被子重新盖回到云绽身上,然後才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想去哪儿?”
躲在被子里,云绽翻了个身,侧脸枕在枕头上。
轻声开口。
“没有想去的地方。”
“那你又为什麽要收拾东西,为什麽想走?”他说“就算不愿意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你要离开,只有这一件事,我不能接受。”
云绽(十八)
这一夜,岳衡就硬是留在云绽的房间里、强行分享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