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七本来在角落里低头发呆。他被那人在一旁实在吵闹的不行,于是一抬头,正好看见楼欺扭过头去,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连环。他穿着白色的对襟褂子,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正是当日郑七替他换的衣服。当时连环叫他们把楼欺弄干净一点,郑七见那两个颜色醒目,就顺手拿来给昏迷中的楼欺换上。只是这两种颜色在夜里看着好看,然而在苍然暮色中,竟醒目出几分森然。郑七当时一个哆嗦,觉得那黑白分明的颜色触目惊心,连带着暮色,在一团苍茫中透出刺人。他无意中抬起手,想掩住什么,碰巧手触到自己嘴角的旧伤,带出一阵轻微的痛。
郑七这才想起,他嘴边的伤口就是当日小欺被抓进来时留下的,他们见他长得干净秀气,身子骨又小,而被他们抓住的臂更是细的只手可握,众人都心痒难当。那些人压住楼欺,郑七便凑上去亲他,就在那时被楼小欺把嘴角给咬破了。原本这不是大伤,但这几日不知是吃的东西的缘故,还是由于内火,嘴角的那个伤口总是刺刺的痛在那里。郑七一边抚着嘴角,一边看着那边的楼欺,他的舌尖触到一点血腥味,又觉得那种腥味好像是不是自嘴边传来,而是沉淀在那暮色之中,一点一点地流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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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又过了两日。一天晚上,连环的手下扭着几个人进来,被抓的那几个人也不甘安分,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骂。其中一个与抓他的人扭打到铁栏边,手脚的镣铐撞击着铁条,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人扭过头,蓦然发觉一少年模样的人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不远处的火光印在他脸上,显得眉目清晰,又瑟瑟着一种单薄。那人一时恍惚,就在那一愣之间,就已经被扭到一边去了。
楼欺被吵醒之后有点迷糊,于是便看着他们发呆。这时他听到有人从身后的门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踱来,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一只手从铁条间伸进,拍了拍他的头。楼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头上有人温和地说:“没事,就是抓了几个强盗,要问他们一些事情。你别担心,继续睡吧。”等楼欺回过神,一抬头,只见一个背影。等那人走到那群人中,在坐椅上坐下来的时候,灯光和火光下印出那人微微含笑的嘴角,正是前几日与他说话的连环。
楼欺见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可见不是革命党,又听连环说只是几个强盗,于是也放下心来。他见那些被抓的人倒都是好汉子,虽然受着拷打,也不哼声。有几个硬朗的,反而大声笑着,嘴里占着连环母亲的便宜。连环倒也不恼,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微笑,偶尔间轻声问几句话。然而就算那些人不发出疼痛之声,那皮鞭触及皮肉,以及靴子踢在骨头上的闷声,却是避也避不过去的。楼欺听那些声音,又回想起前些时候刚进来受的那番折磨,只觉得夜凉露重,寒气慢慢地从脚底侵袭上来了。
连环问了一阵话,见问不出什么结果,便叫手下休息,第二日再来审问。说完便站起来,掸了掸长衫上的灰,朝门外走去。在经过楼小欺的时候,他见楼欺没有睡,便停下脚步,笑着对他说:“是不是声音太大,吵着你了?”
楼欺冷着脸默不作声。不过连环也没有期待他回答,只是笑了笑,看了眼窗外,说:“今晚看来应该没什么别的事,你可以安心睡觉了。”说完,又拍了拍楼欺的肩膀,却又不走,而是站在那儿看着楼欺,等到楼欺抬头,看见了他,方才笑了一笑,然后走了。
那些人见连环与楼欺这番动作亲密,又见楼欺身上整洁干净,正好他们心中都一肚子怨毒,于是便在那儿起哄嘲弄,结果楼欺后半夜也没睡安稳,加上又冷,远处的灯光照着,是有名无实的一点热。
第二日下午,一个意外的访客来看楼欺。当连环将他带进的时候,楼欺先是瞪大眼睛,然后才欢喜地站起来,跑过去握住那人从铁栏里伸进的手,叫了声:“大哥!”楼清好几日没见他了,又见他比以前好多了,于是也高兴地看着他笑。
楼欺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他:“大哥,你来这儿做什么?”
楼清见他话说的没头没脑,于是责怪地说:“我怎么不能来了?”
楼欺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微笑的连环,担心是连环找他来的。楼小欺知道自己兄长平时老实,而且他对于自己做的事情,也早就不抱有活着出去的想法,所以担心连环他们会利用他兄长的老实来敲一笔钱财,于是就说:“我不是说大哥你不能来,只是你看,既然我已经把名单说出来了,他们也不会关我太久的,你往这儿跑的话,让老头子知道了怎么办。”
楼清听了苦笑一下。楼欺看了看他的神色,小心地问:“他已经知道了?”
楼清也不回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说:“最近家里有些事要办,父亲叫我去山西那边一趟。路途遥远,我怕一时半伙回不来,所以赶紧来看看你。”
楼欺听了便明白了意思,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低声说:“那大哥你什么时候走?”
楼清说:“就在这两天了。”
楼欺听了,露出了惆怅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那可真快呀。”
楼清见他有些难过,赶紧好言安慰,说:“我想你大概这些天就会出来,父亲现在还在气头上,你出来后,估计家是暂时不能回了。”一边说着,楼清一边从身边掏出一个纸条,递给他,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也见过他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去他那儿借住一下。等我回来我再好好劝劝父亲。”
楼欺看着楼清的手,楞了一下,要楼清将纸条塞在他手里,他才惊觉,于是“嗯”了一声,接过纸条放在口袋里。
连环在一旁看着,这时笑着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令弟既然已经将名单说出来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我们不过是核对一下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让他出去的。”
楼清转过身,认真地说:“连爷,我弟弟这段时间就劳您关照了。”
连环看了一眼楼欺,发现他盯着自己,于是笑道:“哪里,哪里。”
楼欺也微笑着说:“可不是么,大哥你不用瞎操心,我过几天就会出来的。”
楼清想到自己要离开一些时日,有些不舍,于是抓着楼欺的手,安抚地说:“你也知道父亲的脾气……不过你不用担心,一切有大哥呢。”
楼欺听了他这话,抬起眼皮,笑着说:“有大哥什么?”
楼清平时就嘴笨,被楼欺这么一挤兑,不知道说什么好,呐呐不能成言,好一会儿才说:“有大哥照看你。”
楼欺哼了一声,眼睛随意向旁边一扫,却见连环面容沉静地打量着他们二人。连环见楼欺转过头来,于是也笑着对楼清说:“父子哪有隔夜的恨,我见过楼老爷子,他只是脾气耿直一些,过了这些天,气消了,也就好了。令弟又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不过是不懂事,让人家给骗了。小孩子嘛,年纪轻,谁没有一天两天脑子发热的时候?”说完,他又瞧了瞧楼欺,说:“自家亲生的骨肉,难道楼老爷子真的狠的下心,说不要就不要?”
楼清叹了口气,说:“连爷你不知道……”说到这儿,顿觉忧愁,接下来的话,也止住不说了。
连环这时在旁边打了个哈哈,说:“我看你们兄弟二人都太紧张了。哪天我去府上拜访,在楼老爷子面前做个说客。楼兄你看如何?”
楼清面色稍缓,说:“那到时就有劳连兄了。”
楼欺看了看窗外,说:“大哥,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去么?”
楼清苦笑了下,说:“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今天就算多留一下,他们又能怎样?”说完,他想起什么,于是低头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一卷东西,塞到连环手中,一边陪笑着说:“我这段时间不在这儿,到时小欺还要劳烦连兄您照顾一下。”楼欺瞥见连环手中拿的东西露出一角儿,知道是钞票,于是在心中叹了口气。
连环笑着说:“楼兄也真客气。”
楼清连声说:“哪里哪里,这不过是在下一点谢意而已,这段时间还要劳烦连爷您多关照关照小欺。”他说完后,转过身看见楼欺,又走过去,低声说:“大后天就是你生日,大哥那时可能不在这儿。等大哥回来,再帮你补一个热闹的生日。”
楼欺一撇嘴,刚想说什么。一旁的连环听见,笑了起来,说:“楼兄怎么这么客气,既然就快是小欺的生日了,怎么也不早说。干脆今儿你们就在我这边吃饭好了,也算是给小欺小小庆祝一番。楼兄,你不介意晚点回去吧?”
楼清有些惶恐,说:“这哪里好。”
连环没等楼清说完,说:“这有什么不好,你若是说担心我破费,那也太瞧我不起了。若是担心麻烦什么的,这倒不必,我一个人住着,人多了正好热闹一点,有什么麻烦的呢。”
说完也不理楼清,便叫旁人开门,让楼欺出来。楼清手足无措,连连道谢。连环却转头问楼欺:“你生日满多大了?”
楼欺抬了抬眼,淡淡地说:“19。”
连环听了,轻轻叹了口气,说:“那可真是年轻。”
这时旁边楼清问道:“连兄您今年?”
连环笑着指楼欺说:“比他大十二岁,整整一轮。”
楼清叹道:“连兄您是年轻有为。”
连环笑着摇头,看着楼欺说:“他才是年轻有为呢。”说完看见楼清脸色一暗,知道他想多了,于是大笑着拍了拍楼清肩膀,说:“你不要小瞧他,他不过是走岔路了,以后若是走回正途,那才真正是前途无量。”
楼清只是苦笑,连声说:“连兄太客气了。”
这时从牢狱的另一端传来笑声,连环他们三人朝那边看去,原来是之前关押的那群强盗,其中一个捏着嗓子怪笑道:“有什么客气的,都是一家人。”
这时旁边一个人接过话,说:”一个姓连,一个姓楼,这怎么是一家人呢?”
之前那个人继续怪声气说:“你这不是糊涂了吗,打开门不是一家人,关上门,可不就是一家了么。”
后面那个人做恍然大悟,然后一拍手,说:“一家人也有一家人的称呼,那这位姓连的,该称呼这位姓楼的呢?”
前面那人也跟上配合说:“打开门,叫的自然是令弟,等关上门吹了灯,再拉拉小手儿,叫的恐怕就是亲爹小祖宗了。”
楼清听了,气的脸色发白,一气之下走到那些人面前,责备说:“你们说话怎么这么不干净。”
那群人见他走来,都哄堂大笑。这时最先说话那人咧着嘴笑道:“怎么不干净了?”
另一个人懒洋洋地冲楼小欺那边说:“这位楼小哥儿,您别嫌我们嘴贱,咱们哥几个,嘴巴都是这么贱,所以才不招连爷疼呢。”
楼清气的浑身发抖,但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担心楼欺听了不舒服,于是赶紧朝楼欺看去,却见楼欺神色平常,楼清心中一松,又颇为感慨。他想以前见他在家里,稍微不高兴便沉下脸不搭理人,现在这些日子没见,倒是比以前沉住气很多。这时他又想起刚才连环说的那些话,想真若是如连环所说,这次的事情也算是给年少气盛的小欺一个教训,让他以后能够沉稳点做人。虽然是他一时走上了岔路,好在年轻,若他以后也能按照这个性子做人,未必不是大好的前程。
这时连环示意他过来,楼清便在那些人的哄笑声中走了回去。连环为那兄弟二人带路,一边走一边歉意地对楼清说:“那些人都是些村野匹夫,楼兄你不要在意。”
楼清苦笑着说:“倒不是在意,只是平常不大经常遇见,所以吃了一惊是真。”
连环叹了口气,说:“其实已经不关令弟什么事了,只是那些名单上的人要一一查清,所以要费一些时间。我曾经跟上头说过,令弟既然已经说出名单了,干脆就让他回家,有什么事情再找他好了。然而上司为人严谨,说还没有完全查明,让令弟回去,于理不合。所以也只好委屈令弟再呆几天了。”
楼清一听赶紧说:“连兄言重了,连兄有这片心,我已经是感激不尽。”说完看了一边的楼欺,叹了口气,说:“也算是给他个教训。”
楼欺原本一直不做声,听到这句话后,他抬起头来。连环见楼欺眼睛一时烁亮,当时楼欺盯着楼清,突然笑起来,说:“我在里面受这些苦,大哥觉得那都是教训?大哥这话说的,我可真难受。”
楼清猛然听见楼欺说这句话,心中一惊,正要解释,却看见楼欺笑嘻嘻地看着他,这才知道楼欺是和他开玩笑。于是他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真知道难受就好了。”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