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正巧路过床,瞥了眼床上的卷子,没说话。
可是不到五分钟,他爹妈又重启了高分贝的掐架,林籁失望之极,当着他们的面将考卷撕得粉碎,也没能停止他们互相的人身攻击。
于是他二话没说,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世界清静了。
下午四五点的居民住宅区,来往行人依然是稀落的。人少,显得路更宽,高楼林立,绿化青葱。
林籁在楼前踱着步,已经是饭点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家是肯定不回的,一想到父母那堆破事,林籁就烦得糟心。不回家,他便无处可去。
林籁徘徊了能有一刻钟,最后他想,先去找王乐乐吧。
王乐乐不在家。
王乐乐的妹妹王山山给林籁开了门,她一眼就喜欢上这个俊俏的大哥哥。她眨眨眼睛,对林籁说:“你就是林籁吧?王乐乐还没回来呢,他晚上在我姑家吃饭……”
她妈妈从里面问她:“山山,和谁说话?”
王山山回喊道:“王乐乐同学!”
林籁很尴尬:“哦,谢谢你,那不打扰了。”
王山山显然感觉到了遗憾:“要不你进来坐坐,你找他有事吗?”
林籁空着双手,临时编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来:“不,没事。”然后他在王山山好奇的目光中转身离开,按下电梯按钮。
他用兜里仅剩的一点钞票,到小区门口的店铺吃了一碗拉面。然后进超市,又买了一瓶纯果汁。
拧开盖子边走边喝,他有意避开自己的楼房,在王乐乐家那座楼下的花坛边沿坐下了。他想若不是自己周一穿着校服,一定看起来也很像新生代民工。
七点多的时候王乐乐坐他爹的车子回来了,从停车位过来他一眼就看见暮色中一个花坛边的人影,非常眼熟。王乐乐走近一段距离:“林籁,你干嘛坐这儿?”
林籁刚刚用他空的果汁瓶子调戏了许多蚂蚁,这时就把瓶子投进了一边的垃圾箱。他站了起来:“家里出了点事……不方便回去。”
王乐乐试探地看着他:“你爸妈又吵了?”
林籁把头一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乐乐同情地看着他。
王乐乐问那你饭还没吃,林籁说吃过了,王乐乐说要不你上我家坐一会儿吧,林籁说不方便,王乐乐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林籁说我刚才看见你妹妹了,她说你不在家。王乐乐点点头,说你还是跟我回家吧,这天等下更暗了你还坐在
这里吗?
林籁答非所问,说现在天挺好的,不冷不热。
林籁坚持不肯上楼,王乐乐就跑去楼上问他爹要了车钥匙,把林籁叫到了自家车上。他爬进车子将后座上的杂物都扔到椅背后头:“总比你坐在外面好吧?”
林籁真感动了,觉得王乐乐没有必要对自己这么好。
王乐乐还挺高兴的,他趴在驾驶座的椅子上对林籁说:“我觉得有车还是挺好的,你想现在的房价多一平好几万吧?你买个车就等于占了公家四平方土地,车子白送的!”
他的奇论让林籁笑了一下。
王乐乐又说:“你家怎么不买车呢?”
林籁说有他父亲的出租车。说完林籁突然想到,他上幼儿园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根本没什么人家有私家车,他父亲那会儿开着工作车接送他上学、放学,让他在一众同龄人中特别能昂首挺胸。
不过已经多少年了,他再也没有坐过他父亲的车。
林籁改口道:“其实我家也用不上,我爸开他的车,我妈不会开车。”
王乐乐一拍脑袋:“哦对,你爸开出租,我给忘了。”
他们在车里闲扯了一刻钟,然后王乐乐把下巴靠在椅背上问:“你真不回家啊!”
林籁神色立刻黯淡下来,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自嘲道:“你看他们有来找过我吗?自私至极!”
王乐乐说:“不要这么说你爸妈,他们现在有自己要解决的事,顾不到你。”
林籁冷笑道:“所以我就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待在旁边,等他们把婚离了?”
王乐乐没法对别人的家庭情况下评论,反身在驾驶座上滑了下去。背对林籁他问:“那你今天作业怎么办?”
林籁觉得一切了无生趣:“谁管作业。”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问王乐乐你是不是要上去了?他一边问,一边动手要开车门,王乐乐连忙阻止他:“你在车里待着好了,你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把车钥匙给我。”
然后王乐乐教了林籁车灯和窗户的开关,又告诉他如何锁车。王乐乐要走的时候,林籁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你对我这么放心啊!”
王乐乐也笑:“你别把我车开树上去就行了!”
目送王乐乐进了楼道,林籁收回视线,开始认真打量车厢内部。半开的车窗外风声浅浅的呼啸,明黄色的灯光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区域。一个做成八角灯笼型的紫檀木吊饰挂在车窗前平安符的位置,或许是王乐乐父亲的品味。地上有一双高跟女鞋,可能属于王乐乐的继母。一只长毛小熊方才被王乐乐从后座扔到了后窗,它应该属于王乐乐的妹妹。然后在车窗一角,林籁发现了一小张圣斗士星矢的粘纸。
星矢正张牙舞爪地摆发招姿势。粘纸有些年份了,色彩有些脱落减淡,一个边角卷起,不知是王乐乐多大的时候贴上去的。
他终于找到了王乐乐的痕迹,不知不觉就笑起来。
☆、去海边
林籁跟陆雪岭逃了学。
事情的起因,是胡菊芬再次对陆雪岭的脑袋发生兴趣,认为他的头发又长了,必须再剪短。平心而论,这次胡老太确实有吹毛求疵之嫌,因为陆雪岭的头发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男生头”,但绝对比班里一些疏于打理的鸡窝发型要短很多。
陆雪岭对胡老太的态度不是很好,所以胡老太很愤怒,边骂边伸手在人家头上抓了一把,并且扬言要对方再剃一个光头。于是陆雪岭非常生气地说现在去是吧?然后他站起来就跑了。胡老太还没反应过来。
林籁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勇气无限主动凑热闹:我去看着他!然后在胡老太的默认下也跑了。
他俩跑了,全班同学望穿秋水,等着再看一次光头。结果那俩就没回来。
在闹市区的林荫道上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林籁觉得爽得难以言喻,把心底的负罪感都压下去。和一堆人挤在一间教室里,每个钟点该干什么被人为框定,狭隘得整个世界只有这么大。而在这个时间走出校门,看到蓝天绿树阳光大厦,才觉得天地那么广阔,高考什么的都是渣渣。
陆雪岭告诉他,只有一班的人才不逃课。其他班特别是四班往下,没有哪间教室哪天是齐人的。
他们漫无目标地晃了很久,然后陆雪岭开始翻手机,翻着翻着他问林籁:“要不要去外地,吃海鲜?”林籁突然高兴了,感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说好啊,怎么去,就我们两个吗?陆雪岭说我先打个电话。
然后他也很兴奋地告诉林籁搞定了,让林籁先陪他回去拿钱。回去的路上,陆雪岭告诉林籁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大姐组团去当地旅游,他们如果去投奔的话应该可以蹭吃蹭住。林籁厚着脸皮问他们怎么认识的,陆雪岭说打工的地方认识的,有两年了。林籁笑着说是女老板吗,心里挺不得劲的。陆雪岭没理他。
阿杰没在家,他老婆抱着小孩看见林籁就眉开眼笑:“呀,你好久没来了。”
陆雪岭去卧室拿钱,林籁就看见不大的客厅里放了一套崭新的架子鼓,拿专门的防尘罩罩着,乍一眼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阿杰老婆先示意林籁别说话,然后指了指陆雪岭进的房间,放轻了声音告密:“他帮小明买的,”然后她比了两个手势,先两根手指,再四根手指,“两万四,钱多得烧的。”
她轻轻地摆摆手:“别说是我说的。”
林籁站在原地,脸上没表情,但脑子上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或者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狠狠扇了个火辣的大巴掌,简直让他回不过神。
跟着陆雪岭下楼的时候,林籁整个人的感觉还是木的,有点打击过
度灵魂出窍的感觉。他甚至还没有开始思考自己那几百块的包与这套上万的鼓的差别,那只会让他更痛苦。或者,是阿杰的妻子骗他,可是,骗他做什么呢?
他们要去的是一个临海的地级市。林籁问陆雪岭乘火车还是汽车,陆雪岭说打车。林籁心里像被拧了一下,他说那得多少钱,陆雪岭诡秘地笑了笑,说有人报。
来的是辆大公司的出租车,林籁钻进去,听陆雪岭跟司机报了目的地。司机显然是吃了一惊,那是位看上去很健谈的大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然后说他要给家人打个电话报告一下。
司机大叔能说,所以他们只要听就好了。等车子上了高速,工作日的下午高速上车辆不多,银灰大道反射着阳光,白得亮眼。司机大哥渐渐也不说了。
罕见地一路无话。
林籁忽然感觉到了可笑,认为陆雪岭是用脸刷卡。他想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到哪里都有人宠着。
他就没想他自己也跟着占光。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林籁一下车,仰头就面对了一座矗立的大厦。五星级的度假酒楼,在小城市昏黄灰暗的街道里异常刺目。
大堂金碧辉煌,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陆雪岭打了电话,那位被陆雪岭叫张姐的女人就下来了。是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平常会被称赞“看不出年纪”的那种,但显然过了三十了。她帮他们领了房卡和餐券,陆雪岭就让她先回去,他们房间看看。年轻人短途旅行没什么行李,房间很大,从大窗外面能看见幽蓝的天空与黑色的海。渔船进港,有的帆并不收。天上一轮圆月,不知是又到了那个农历月份的正中。
餐厅是自助式的,各种海鲜随便吃。林籁小时候经常蹭母亲单位的旅游,住的酒店也好,但没有过海鲜自助的。林籁不爱海鲜,唯独对三文鱼情有独钟,拿了一大盆。
之后他们去棋牌室和张姐打招呼,林籁拖在陆雪岭后面,听张姐很热络地把陆雪岭介绍给同伴,他们都叫他张总。隐约地林籁听明白了一些,又没有听明白,只知道大约张姐不差钱,一切凭高兴。
林籁已经不高兴了,心里沉沉地像压了块大石头,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奔行六百多公里到这个破落的小港口城市来。来之前,陆雪岭和他说好两个都把手机关了。他关了,为了陆雪岭隔绝了整个世界。
是陆雪岭先洗的澡,然后他插着耳机线躺在床上看电视,调的是脑残娱乐节目嘻嘻哈哈的频道,也不知是沉浸在哪个世界里。
林籁临来之前没有回过家,所以没有换洗的衣服,好在天气不热,洗完照原样穿回去也是可以的。
浴室
的构造很奔放,其中一面墙一大半都是镜子,把林籁给吓了一跳。洗澡的时候,转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体的全貌,也怪怪的,只好别过头去不看,可是没几秒,又要忍不住去看。
林籁出来的时候看表,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没有“寝室夜谈”了,陆雪岭已经睡了,雪白的被子盖着青色的睡衣,领口露出一段颈子,枕上是一个头发乌黑的后脑勺。林籁很难想象陆雪岭会是那么早睡,虽然半夜十二点多并不早。独自一个人新鲜热腾地站在床边,林籁羞愤的感觉自己好像没什么吸引力。
身体已经很疲劳了,精神却并不困。陆雪岭临睡前把电视机音量调小了,但是没关,林籁拿过遥控器,开始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转。有英国BBC、日本NHK之类的著名外国频道。各门学科中,林籁英语稍弱,因为这是个非母语环境下需要死记硬背、勤加操练的学科,林籁并不是很用功。
外语台听得一知半解,林籁没了耐性,又转台。时间很晚,各卫星频道不是在放看不起观众智商的推销广告,就是电视剧。好几个台在放同一部电视剧。
林籁关掉了电视。几秒钟后又关掉了灯。
他在黑暗里思想斗争,挣扎着要不要开手机。他想,他妈找不到他是肯定要着急的,但或许他妈还不知道。那天父母大吵扬言要离婚后,他妈再度一走了之,把他扔给他爸。他知道这么多年,他妈一直恨他爸不管孩子。
所以就轮到他爸爸急了。可是他爸或许也不会急。他在他爸眼里已经是个足够照顾自己的大小伙子,不像在他妈眼里永远是需要操心的小孩子。
开不开机?开了机就有答案。母亲、父亲、还是别的谁,在操心着自己?
林籁终于还是开机了。等了一会儿,一条条短信滴滴滴地冲进了他的信箱。他拿起手机一条条翻看,越看内心情绪越复杂。是几个同班同学的短信,有的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