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祈衡心里疼得都发苦了,多少句话都卡在喉咙里,可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且……”顾修齐苦笑了一下,手指深深地插在罗祈衡的鬓发里,声音怎么听都在发抖:“我真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又不要我,不知道明天早上你还在不在。这种可能没有下一次的事情,我怎么敢让你……”
夜沉如水,一室寂然,顾修齐安静了一会儿,不由心灰意冷,自己翻身下了床。可就在他的脚碰到地板的一刹那,罗祈衡猛地拽住他,用上极大的力道拖回了床上。
顾修齐觉得委屈,默不作声在那里拼命挣扎,手臂的关节都在剧烈的动作中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可他还是不肯服从。
“……上次也是这样!你前一天晚上还说爱我,第二天就不见了!”
罗祈衡被突然炸响的这一嗓子震住了,一时不备,立刻被愤怒的顾修齐压倒在床上,被迫迎视他闪着泪光的眼睛。
不错,罗祈衡自己也记得:数年前他带着顾修齐一起去了东北的林区,最后也就在那里,他不辞而别。
“那天早上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又去散步了,我还兴冲冲跑出去找你!林子那么大,到处都是雪,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
一滴滚烫的泪重重砸在罗祈衡脸上,其余的都被顾修齐胡乱抹去,只倔强地盯着他不动。
罗祈衡无言以对,只好一声不吭地摸上他的后颈,然后开始施力。顾修齐梗着脖子跟他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低了头,也放软了身子,整个人都覆到了罗祈衡身上。
他难以自控的急促呼吸,随着挂钟滴滴答答的节奏,总算一点一点地平息了。罗祈衡也不说话,把手探下去握住他尚未偃旗息鼓的东西,由慢到快地帮他重新兴奋起来。
毕竟这是罗祈衡的手,顾修齐没有任何违背他的能力,没过多久就遂了他的心意。耳边,始终萦绕的是罗祈衡悠长平稳的气息。
他说,来,我教你。
那些苦不堪言的陈年旧事,也许只能让天长地久的相守来慢慢弥补。顾修齐闭上眼,放任自己去追逐罗祈衡身上的暖意,突然什么解释都不想听了。
其实原谅真的很简单。他默默地与自己约定,只要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在罗祈衡身边醒来,他就可以把过去一笔勾销。
血也好,泪也罢,他都愿意独自下咽。他想要的,也只是罗祈衡今生所剩下的的,所有的“明天”。
3
自从南方有意识地增加陪着路程的时间之后,沈洛的大部分工作内容就成了整理文件。中文并不是路程唯一的写作语言,让他这个助理面对各种中英交杂的稿子,一张张录入到电脑里等待路程有空再看,也确实是为难他了。
所以路程突然打电话叫他送份资料去剧场的时候,沈洛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被路程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上面一行明明划掉了,下一行在内容上居然还是连下去的,让人不知怎么收拾才好。
一路乘车都很顺畅,上午九点钟的城市正处于高峰过后的慵懒之中,街上连鸣笛的车子都非常少。沈洛站在剧院看上去与寻常民居没什么不同的大门前,文件夹拿在手里都被汗弄得湿滑了,他才仿佛惊醒般抬眼看了看斜挂的日头,快步走了进去。
他总是这样的,对路程的敬畏从未消失,也根本削弱不了。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自己存的倒是算是个什么心思。
偌大一个剧场里,唯一一束光正打在舞台上。沈洛掀了布帘子进去,眼睛不能接受猛然倾覆的黑暗,猝不及防被光线里的顾修齐占据了全部的视线,就像被强光捕获,那一瞬间视网膜几乎难以承受那样的冲击。
顾修齐脚上有伤,这个他有所耳闻,因而看见他坐在台上也并不意外。可前些日子令人心惊的沉溺已经从那个人身上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驾驭感。如同一个骑手终于驯服了烈马,于如画风景中按辔徐行,再没有一丝一毫挥汗挣扎的痕迹,仿佛之前的种种都从未发生。
那是主角李淳的情人前来道歉,李淳不想与他多说哪怕一句话,挥手催他自行离开的戏。排练接近尾声,与顾修齐配戏的年轻演员也不再生疏,此刻眉目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隐含的歉意丝丝入扣。而顾修齐就那么坐着,表情淡淡的,挥手的姿势里自有说不尽的苍凉,即使一言未发。
沈洛记得很清楚,关于这一幕,路程在剧本里的原话是“重山已过,再无生趣”。剧本定稿交给剧组前,沈洛还特地为了这八个字私下找过南方,问他是不是也觉得这样的语句太难落实到表演中,那时候南方不置可否,只叫他不要轻易提出质疑。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凡事都有化境,演员也可以举手投足无不是戏。
顾修齐曾有差点被“李淳”逼疯的日子,但他走出来了,也收获了硕果。他和角色在同一具躯壳里殊死搏斗,然后他赢了,从此海阔天空。
至于他究竟为什么突然取得了这次战役的最终胜利,沈洛也很快就发现了。导演说这一场就到这里的话音刚落,顾修齐就被另一个男人从椅子上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慢慢往台下挪动。
顾修齐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表现精彩绝伦,非要缠着那男人,问他自己演得好不好,他喜不喜欢。对方始终稳定地支撑着他,低沉的声音让旁人都听不清楚,但却很好地安抚了兴奋过头的顾修齐。
领衔主演状态上佳,导演自然心情愉悦,对待留在场内、为数不多的关键演职人员们一概和颜悦色,这时更是不吝赞赏,迎上去就对着顾修齐露出一脸笑容。那个一身黑衣黑裤的男人也随着导演的话在点头,只是神情寡淡,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开半倚在他怀里的顾修齐。
“叫你来是送东西的还是发呆的?”
路程没什么温度的声音突然从前排传过来,一直愣着的沈洛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赶紧穿过十几排座椅朝他走过去,把手里的剧本复印件递给路程。
懒洋洋接了文件夹的人大致扫了几眼,对着前面交谈甚欢的几个人扬声道:“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我回去改几行字就行了。”
顾修齐明显是怔了一下:“……路程,你这还是第一次同意我的要求呢。我以前说想改一下剧情,你都不理我的。”
路程难得高兴,笑眯眯地在座位上舒展筋骨,与对待沈洛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你现在脑子才稍微好一点啊,以前我都懒得说你……”
这话一说出口,一只脚还不能落地的顾修齐就叫嚣起来,说自己哪里脑子不好了自己明明正常得很。剧场里人人都在笑着、闹着,连刚买了热咖啡回来犒劳大家的南方都很快被卷了进去,撑着顾修齐的男人也忍不住笑起来,抬手轻轻揉搓着顾修齐柔软的发顶,幽深的眼里是在明白不过的情意。
一室欢声笑语,只有沈洛孑然独立。没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也没有人想到来邀请他一起交谈。而沈洛本人也早已习惯了,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来发短信。
他问他能不能直接下班,明天再去整理文档。南方正揽着路程一起开顾修齐的玩笑,也只是看了一眼屏幕回了一个“好”字,没多在意就这么过去了。
或许在南方心里,自己从来就不算是一个威胁吧。沈洛苦笑着回忆,刚才自己就站在路程身侧,因为周边噪音大而不得不俯身凑在他耳边说话。南方拿了咖啡来给路程,连抬眼扫一下自己的动作都省了,可见是……
的确,路程从来没有回应自己的任何表示,这一点南方无疑是看得最清楚的。无论是他沈洛最初的卑微仰望,还是后来学会的极力掩饰,终究都只是他们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于是当事人对他始终冷淡,另一位索性连吃醋都觉得没必要了。
这样可有可无的人,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趣极了。
沈洛是失意而去,南方却也并不怎么春风得意。促成罗祈衡归来,稳住顾修齐,照顾好路程,这些事情他都一件件完成了,工作上的问题又接踵而来。
他刚回复了沈洛的短信,手机离开他的掌心还没来得及滑进口袋,来自办公室的电话就急急追了过来。路程转头看见他皱紧的眉头,跟着叹了口气:“怎么,又是办公室?”
南方点点头,下意识要接那通电话,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算了算了,他们都这么催你了,你就赶紧去一趟吧。”
南方非常为难地看着路程,欲言又止。
“我说真的,你去吧。”
周遭熙熙攘攘,路程的眼眸却静得像一片内陆湖。南方又多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偏过头轻吻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才略微安下心,总算能坦然走出去了。
路程唇上的那一点潮湿,已经足够他撑过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撑到加完班,再回到路程身边。
旁观了别人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孔雀先生的沉默突如其来,然后他说他有点累了,想去一边坐一会儿。罗祈衡很仔细地扶着他坐到第一排最靠边的角落去,自己缓缓弯下腰,半跪在他面前。
“说吧,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修齐抬手揉着眉心,看样子并不准备老实交待。
对付这种白长了桃花眼,内心纯良傻气的好孩子,罗祈衡一直记得该用什么方法来治理他。修劲且骨节分明的手直接覆上了能让顾修齐满脸通红的地方,隔着厚实的牛仔布,他微笑着拍抚了两下,力道不轻也不重:“你乖一点,有话直说。”
“……”谴责的目光没起到任何作用,在觉察到他片刻的犹豫之后,罗祈衡利落地拉开了牛仔裤镀铜的拉链。
轻微的声响转瞬即逝,顾修齐血液上涌,耳边轰的一声,全身上下如被雷劈。
可怜的伤员,被刚回来没几天就发了兽性的恋人一路架着出去,从侧门悄悄溜走,不情不愿地撤离了剧场。幸好排练结束了,幸好没人看见他们,幸好……
再没有别的幸好了。顾修齐一瘸一拐不得不靠在罗祈衡身上,后者捏着他的侧腰一刻也不让他放松,随后进了车里就被温柔地堵住嘴唇,再往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为一点小小的不老实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
时隔多年,顾修齐又重温了那种被欺负得想哭的感觉。后来他好像真的哭了,眼泪全被罗祈衡消灭在滑落之前,氤氲成模糊的暧昧甜蜜。可直到被弄回家里扔在床上,他也没说出罗祈衡索要的解释来。
他只是嫉妒别人的默契,只是羡慕别人长相厮守的漫长时光。但他一点也不想告诉罗祈衡,心里说不出的不甘愿。
或许是相信自己早晚也会拥有,所以才不肯实言相告。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不再羡慕别人有多幸福。
4
公演那一天,按理该是路程在家里蒙头休息的日子。沈洛料想会有很多事要处理,早上到得早了一些,正碰上准备出门的南方。
“今天的报纸就不要给他了,叫人做点清淡适口的东西放着,量也不要多。”南方随口叮嘱了几句,把沙发上的公文包拎起来就往外走。
“……怎么了,路程不舒服么。”
南方摇摇头,不自觉露出一丝温柔的意思:“不是,他就是累了而已,让他多睡一会儿,好好休养一下。有什么事你别叫醒他,打电话问我,知道么。”
沈洛点点头,目送南方转过弯去拿车了。
俞夫人一早过来收拾了屋子,听沈洛转达了南方的话之后,就只准备了清炒芦笋、海米冬瓜、蒸鸡蛋糕这样的菜,然后就挎着手袋说要告辞。沈洛问她为什么,老夫人只笑着说“路程少爷的耳朵灵得很,家里多一个人他就添一分烦心”,执意顶着正午的日头离开了。
房子里静得连风声都听得清,沈洛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不如还是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下午一点多的时候,路程下楼来,自己盛了饭吃了点菜,一声不吭又回卧房去了。他从来是不管沈洛吃没吃的,只要别点了他的房子,沈洛人在哪个房间他也懒得过问。
好在俞夫人还没忘记沈洛,厨房里用一只老式的碧纱橱罩着两小碟清清爽爽的菜色,配了一碗梗米饭,专门是备给他一个人吃的。沈洛听到路程的脚步声又远了,这才从书房旁边的小屋子走出来,想想还是把路程吃剩的菜端到厨房里,自己站着匆匆解决掉午饭,全当是跟路程一起吃的。
近日一直在整理路程随手乱写的杂文,一篇一篇录入再调整,沈洛觉得自己多少又离路程的世界近了一点。可就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路程和南方打成那样还能和好如初一样,他也不能一眼就看出路程的残章是何种情绪未能顺利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