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今夜在这张陌生的床上,路程居然轻描淡写地主动说出来了。
南方耐着性子按下自己的情绪震荡,抱着路程的背再把他拉近一点:“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写作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路程很快就点了头。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一刻,南方脑海里划过无数纷乱的怪念头,甚至包括路程一时兴起打算把人生重心转移到舞台剧上之类的。
“你。”路程侧过脸来寻找南方的嘴唇,找到了便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你比什么都重要……我想要你。”
南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路程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自从上次说了要一起去欧洲,我就再也不想写东西了。我要是写了,到时候又会脱不开身……我不想让你失望,不想……”苍天为证,路程这张嘴竟然也有词穷的时候:“不想再耽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任何事情。”
南方刚要回应他,隔着一个客厅的主卧却发出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门把手转动起来,惨淡的月光斜斜洒在木地板上,反上来的光恰好映亮了顾修齐有些木然的面容。年轻精致的一张脸,即使在梦中也不减分毫丰采,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就像被下了蛊的……人形玩偶。
6
谁都听说过切勿惊醒梦游的人,可谁都没见过真的在梦游的人。路程眼看着谭亦辰的猜测变成了事实,被子一掀就要去客厅里看个究竟。南方一把拦住他,也许是自己也恐慌得很,力气稍微过了点,路程一下子被他拉得跌坐回床上。
客房的床垫压上了路程整个人的重量,冷不丁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然后路程和南方都愣住了。两个人胆战心惊地往客厅里看了又看,确定顾修齐并未被惊醒,反手一摸自己背上竟已生出了冷汗。
南方维持着那个拉回路程的动作,两只手都从后面环着他的腰,正好附在他耳边极低极轻地说:“谭亦辰说了,让我们大致观察一下他梦游的时候会做什么,如果有危险的话就叫醒他。”
从医学的角度出发,唤醒梦游的人并不会吓疯他,只是会使他迷惑不解而已。而且梦游的人也不是两眼紧闭、双手前伸的僵尸状,按理应该跟白天没什么区别,眼睛照常还是睁着,处于半梦半醒、行动迟缓的状态。
路程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赤着脚慢慢走出客房,倚在墙边看着顾修齐。
说实话,若不是谭亦辰预先提醒,再加上顾修齐这会儿一举一动都显得非常笨拙,路程真的会认为他不过是夜里失眠,出来待一会儿罢了。反正白天的顾修齐也是这副模样:眼睛里除了疲惫还是疲惫,神情迷惘,每每轮到他上台的时候才从内里透出幽幽火光来,像是燃烧着他本身。
梦游的顾修齐出了自己的卧室以后,就一路往客厅的窗边走。他在发热,屋子里当然门窗紧闭杜绝冷风,所以他缓慢地取下了插销,一寸一寸推开了窗。
路程疑虑地回过头去,正好发现南方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了:“……你说,他是不是想跳楼?”
南方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觉得不像。要跳他早就跳了,还能等到我们来观察他?梦游应该是重复他白天经常做的事情……怎么也不该是自杀吧。”
路程低低地“嗯”了一声,愈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修齐。
还真是虚惊一场,这家伙开了窗,竟然只是为了迎着风……大声说话。这么高的楼层,窗一开就是呼啸的风声,顾修齐的话音一开始根本分辨不出,至少南方是这么想的。路程跟他一起仔细听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啼笑皆非的表情来,转身去平日随身带着的包里翻了翻,然后递给南方一叠装订好的纸:“……你看看吧,第七十三页。”
南方接过来,翻开,一眼就扫到了顾修齐正在那儿念的一句“抑或镜花水月,什么都是我的幻觉,你和她都是海市蜃楼”。
“你写的这是……”南方立刻涌起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抬头看看窗前面无表情的顾修齐,再转头看看自己身边抱臂而立的路程:“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他疯?”
路程莫名地焦躁起来,蹙着眉回答:“没有啊,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帮他一把,我总觉得他不该是个等着被年轻面孔取代的花瓶。我不知道会过火的。”
南方似笑非笑地看他:“……你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没想到这么轻易……”路程垂着头,抬手用力揉着自己的眉心:“或许我不该拿罗祈衡刺激他吧。南方,你说他那脑子是不是缺根弦的?罗祈衡可以一去不复返,他就不能学着往前看?”
南方自嘲地笑笑,伸出手去搭上路程的肩,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
相爱之人总是心有灵犀的,路程难得这样激动,话说出了口才想到要触景生情,不由侧过脸去贴着南方的手背:“……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南方摇头,加了些力道把他拽进怀里来,然后拥紧:“没关系,不用道歉。你也是学不会往前看的人,我也一样,所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相信我,如果他们还有在一起的一天,一去不复返的人一定悔恨终生。”
路程很快就安静了,并且静了很久,很久,甚至连顾修齐满面呆滞地回了卧室,他都没做出什么反应来。
似乎于无声中取得了某种默示,路程转身揽着南方的腰,两个人就这么靠着客房的门框吻到了一起。
时间,终究可以让伤害和背弃淡去,像山抹微云一样渺然。他们都不敢把伤口揭开来看,但这并不代表它不会愈合。
可怜南方满怀愧疚,含辛茹苦想把自己能拿得出来的一切深情宠爱、理解包容都给路程,却始终问不出一句“你能不能原谅我”。
而路程就真的打算一边赌气,一边跟他天长日久地过下去了。
谁也不明说,谁也不抱怨,在弥补与被弥补中……应该也能一直在一起的吧。
路程这样想着,仰着头磨蹭着南方的耳朵和侧脸,觉得自己胸腔里跳动的某物奇异地暖了起来。也许是顾修齐的异状点醒了他,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使他获得了释然,不管怎样,他开始觉得他与南方之间的隔阂消融了。
南方任他蹭了一会儿,似是在享受这弥足珍贵的任性温存,随后贴着路程的耳朵唤了他一声。
每每良辰美景,总有坏事来扰……或者说他们谈得浑然忘我,根本就不记得深更半夜究竟是为何还站在别人家的房间里。于是,还没等路程品味出南方是什么意思,顾修齐的卧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还有一声毫无形象的惨叫。
路程和南方一前一后冲进去,正碰上顾修齐坐在床沿上,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脚连声哀叫。那副支楞着头发,眼圈浓黑的德行实在让人无法联想平时转到哪个电视台都能看到的面孔,更何况他还在疼痛扭曲的表情里掺杂了绝大部分的迷茫。
他问:“我不是在睡觉吗?为什么会踩到碎……碎的水杯?”
果然谭亦辰说的没错,梦游的人没那么容易被惊醒,要醒也大多是不可抗外力打搅了他的梦游行为。这么一来,刚才路程和南方所有蹑手蹑脚的动作和轻之又轻的耳语都成了白费劲,反正顾修齐也死活不会被吵醒。
水杯里本来就有水,打碎了就跟顾修齐的血一起在地板上蔓延,乍一看还真有些骇人。南方直接蹲下去看他受伤的脚,路程倒是被顾修齐那两句话给问住了,站在那儿犹豫了半天才答道:“你,你刚才梦游了。”
十几天来,顾修齐终于有了一点点自主意识,露出了属于他自己,而不是角色“李淳”的惊讶:“梦游?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路程在口袋里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睡衣,索性多走了几步,用顾修齐床头柜上的固定电话去拨谭亦辰的手机号,一面动着手指一面还在向顾修齐解释着:“我们刚才都看见了,你梦游去客厅开了窗,对着外面背台词。这就是你吃多少药都接着发热的原因……你晚上吹了太久冷风了。”
那边路程在低声催谭亦辰提供夜半出诊服务,这边南方就把被子扔到了顾修齐身上,让他自己傻坐在原处,愣愣地看着露在被窝外面的脚。
“我……我居然梦游了?”顾修齐像是突然从角色的笼子里放出来了,一瞬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而他自己貌似已经疯了。
午夜时分被剧痛惊醒,发现自己不仅没在床上好好躺着,还浑身冰凉的站在衣柜旁边,脚下踩着本来应该好端端放在某处的水杯。这样的经历与其说是奇幻,还不如说是惊悚。顾修齐的灵魂初返人间就受到这样的打击,也确实是太过震撼了,很快他的脸色就一分又一分地白下去,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发了颤:“南方,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精神上有点问题了?”
南方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平:“你太投入了。投入当然是好事……但是你过头了。说你精神健康肯定是不对的,不过……”
南方一边说着还一边去担心自己词穷,不动声色地看了路程一眼,果然他紧接着就开口了:“谭亦辰说他马上赶到,一切等他过来再说吧。他之前就怀疑你梦游,让我们仔细看着你,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怎么处理你的。”
顾修齐沉默良久,装作没有猜到路程和南方在他看不见的那个角度里十指交缠,最后只说了句“我想一个人静静”。
客随主便,房间的门轻轻掩上,连灯都顺手替他关了。
黑暗中,顾修齐又得以与真实的自我相处,而非没完没了借他的身体表达悲喜人生的那个李淳。
心脏被恐惧所操控,一下一下都仿佛在鼓膜上跳动,震得他头都疼起来了。就算再怎么惯性演出,之前好几年的表演经历也多少曾经入过戏,只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严重。作为一个不具备完备医学知识的普通人……和一个长期生活在压力中的演员,顾修齐这次是真的害怕了。
他热爱事业,这确实不假。但除此之外他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完成的事情,他不可能为了一部戏就牺牲自己的健康。
神使鬼差地,他从床边搭着的外衣里找出了手机,然后一个一个键地按下去,拨通了烂熟于心却从来不敢打的那个号码。
“喂?”那边的声音很嘈杂,也对,这个时间他那间小酒吧就应该是人声鼎沸的。
深重的疲倦倾覆下来,顾修齐要拼尽全力才能继续发出声音来:“祈衡……是我。”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长途电话特有的电流音,莫名地令人心安。顾修齐知道他在找安静的地方接电话,自己就在靠枕上辗转了一下,调整到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
“祈衡,我……受伤了,所以……”
话说出口,顾修齐才发现这通电话的起因有多么愚蠢。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怎么能因为自己受了一点小伤就去打扰他,怎么能把好不容易存留至今的第一个电话用来汇报这个。
可罗祈衡却是始终如一的贴心,当下就把声音又放柔了几分,还带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怕疼怕得像个小孩子。”
顾修齐脑子彻底不转了,道歉的话脱口而出:“……对不起。”
罗祈衡这回是真的笑起来,隔着几千公里还能让他面上发烫,就像当年跟他朝夕相处的时候一样:“现在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好不好?别任性,伤到了就乖乖地养着。”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顾修齐还是失望了。
那端的罗祈衡不过沉寂了几秒钟,下一句话又伴随着沙沙的杂音传到了顾修齐的耳朵里。
“你快点睡吧,跟剧组请个假,上午就别起来了……我保证你睡醒了就能见到我,我明天一定来看你。”
7
是夜,吕洺和未婚妻正躺在一起喁喁私语。快要结婚的人了,彼此之间一定会有商量不完的细枝末节,倾诉不完的甜言蜜语。眼看着一点多了,吕洺正准备关灯睡觉,没想到手机的铃声突然在房间里回响起来,已经拥被而卧的未婚妻也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问他这么晚了到底是谁。
那诡异的铃声只响了三五秒就安静了,吕洺愣了一下,也就没再去追究什么。
电话那端的罗祈衡于一片焦虑中匆匆挂断了。其实询问吕洺并没有多大意义,他恐怕连顾修齐受伤的消息都还没有得到,更别提他为什么受伤、什么时候受的伤了。
南方的手机号就存在他的通讯录里,只因为他是离顾修齐最近的人之一,他倒是近乡情怯了,手指迟疑着久久没有落下。
顾修齐是个很能忍委屈的人,这一点再没有谁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