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气,他缓缓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如有千钧。
他不再是我记忆中年少轻狂、风华无限的魔界王子玛门,他的改变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离开,因为我的恨。
自从我回到魔界,我们就在不停地相互伤害。我因为他而失去了一切,而如今,我已将他所欠我的扯平。
他的笑失去了欢乐,他的骨翼失去了张狂,他的红眸失去了光亮。
他的毁灭之镰,失去了锋芒。
【雪之精灵】
那一天我在瑟琉尔的墓碑前,从清晨站立到黄昏。
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一切的发生都成为了命中注定。米迦勒的背叛之痛,玛门的憔悴与孤单,尤尼尔和帕希雅的丧父,路西法的进退两难,瑟琉尔的死,还有我玛斯罗尔的矛盾与躲藏。
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些珍贵的东西,断了那些曾经以为是融入生命的牵念。
似乎这些都是因我而起,可这些无一不与我的心愿相违。
如果有那么一天,米迦勒能够原谅我,尤尼尔和帕希雅能够回到我身边,瑟琉尔能够复活,玛门能够放手,那该会有多么幸福。
或者,我宁愿回到数百年前,以我自身永堕冰湖地狱,换来之后的一切都不再发生——至少让我知道,他们都好。
傍晚下起了大雪,天地间如梨花开遍。我离开皇家墓园向我的画廊飞去,小店的轮廓在我眼中渐渐出现清晰,当我能够看清楚店门的时候却忽然远远地看到一个隐约的影子。
一片纷扬的迷蒙中,有个人白衣胜雪,静默地站在画廊门前。
那个人恍若雪中的精灵,高贵,优雅,圣洁,绝色。
魔都城门外的雾柳,天国花园里的玉兰。
十里般若,一瞬倾城。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停在半空不敢再向前。那虚无的好像冰幕水镜一样的风景,似乎就连一个呼吸,都会把它打破。
霎那间,乾坤消弭,自我远去。空蒙纯澈的
世界里只留下他一人。
因为他就是世界。
这一瞬仿佛就是永远,美好而漫长,像是天神赐给我的梦幻。我天真地认为那只是雪雾中的幻影,可心脏却不由自主地猛然加快了跳动。
番红的长发是白雪映着朝霞,湛蓝的双眼是水晶流转月华。
他的站姿典雅静穆,像是在圣殿里祈祷的模样。
蓦地,他抬眼,望向天空。蓝色的视线对上我的眼,温柔依然。
我再也做不到像在和玛门说话时那样的淡定,霎时慌了手脚,像是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孩子,转身欲逃。
可他却快我一步,当下便展翅飞上来挡在我面前,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腕。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努力藏在黑色斗篷的阴影之下,并且想要把自己裹得更紧。
因为那黑色斗篷之下,我穿着的,一直是白衣。
他若看到,一定会笑我不自量力。
已经变成了恶魔,还妄图披上天使的外套。
“玛斯罗尔,我知道是你。”他突然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我深吸一口气,“不……我不是玛斯罗尔。”
他加重了语气。“你就是。”
“不。我的名字叫加米尔,是那家画廊的店主,一个雕塑师。”
“你以为我会和玛门一样好骗吗?!”
“玛门殿下是我们魔界的王子,请你不要这样说他。而且,我从未见过殿下,也从未见过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玛斯罗尔,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他打断我的话,方才声音里的怒意却尽数散去,化成了寂寥。
我心里一颤,强行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
“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再次深呼吸,努力把心脏用硬壳包住。
三秒钟。
“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请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我猛地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逼迫自己强撑下去。“我只是和那个玛斯罗尔长得有些相似而已,只是和他见过几次面而已!为什么你们都要缠着我不放!你,还有早晨的那个黑衣人——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是疯子吗!你们要找的人两百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不是他!”我越说声音越高,最后已经变成了喊叫。有几个过路的恶魔和堕天使诧异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我大口喘着气,甩开他的手。
他沉默着,盯着我的眼睛。
那一片海蓝里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让人看不透。
让我心虚。
过了很久,夕阳最后
的残光也即将消失殆尽。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向下飞去,一言不发,一直把我硬拽进画廊的小门。
他拉手的方式仍然和从前一样,只不过不再轻柔。
进了屋,他“砰”地一下把门甩上。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也没有灯,一片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是当他凑近的时候,那双眸子在昏光下闪烁着星辰似的光点。
我受不了他的眼神。
我确定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露馅,因此只好转身去点蜡烛。明黄的烛光蓦然绽放,房间里的一切都展现在我们眼前。
这才发现,他此时面对着的,正好是通向我住处的台阶。
这栋房子就是这样,是一个小复式的结构,楼上是家,楼下是店。
他似乎想要上去,向着第一阶迈动了脚步。而我心下陡然一沉,连忙拉住他的衣角。“你不能上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是我住的地方。”
“既然是你住的地方,我就更要看了。”他说得很自然也很认真,虽然此刻我更希望这是他在开玩笑。
他再次迈动脚步,我再次试图把他拉住。可他的力气本就比我大,轻松地挣开我的手,只几步就走了上去。
如果他看到那些东西,一切就都完了。
想着,我也连忙跟上,却见他只是停在楼梯口。
还好还好,他没有走进那个房间。我想。可是当我刚刚放下心来的时候,就听他问道:“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书架的一个角落里,在两本很久没有看过的书之间,有轻微的闪光。
我连忙冲过去把那个带着铜锁的盒子抓住,然后扔到书架下的抽屉里。“没……没什么,那只是一个盒子。”
“盒子?给我看看。”他走过来。
我蹲下,紧紧地靠在抽屉上。“不行,你不能看。”
“给我看看。”他重复道,同时也蹲下来伸手来拉抽屉。我用尽全身力气顶住那个抽屉,可这时却感觉到,似乎与我对抗的不仅仅是他,仿佛在这个抽屉里面的东西——想要出来。
突然,抽屉被他“呼啦”一下子拉开。带着铜锁的盒子像是有生命般自动跳到他手上。
我被推得坐在地上,心情也降到了冰点。
他半跪着,看着那个简陋的旧盒子却没有打开,只是像对待珍宝一样把它托在手里,然后仔细地端详。
“你把它放在这么破旧的小盒子里,真的是委屈它了。”半晌,他喃喃低语,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每天夜里的轻声梦呓。《
br》 “你说——什么?”当我琢磨他说话的内容,却忽然感到不对劲。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指尖一转,施了个小小的魔法,盒子就自动打开了。
接着,他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和拇指,把盒子里的东西捏住,轻轻拿了出来。
银光。流线。刻痕。钻石。
“MASSROULE”,“MICHAEL”。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知道吗,”他用回忆的笔调轻轻诉说着,温柔的声音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早在婚礼的时候,我就给它——准确地说是它们——施了魔法,这是一种很古老的魔法。这种魔法的效果就是,刻着你爱的人名字的东西会对你有感应,只要你一靠近,它就会主动地来找你。”
我怔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我总是不能让它们在我眼前消失。
因为我没办法丢掉他,所以也就没办法丢掉它们。
“只要你还爱着那个名字,它们就永远不会丢失。”
只要那个名字还在我心里,刻着名字的钻戒就会永远留在指间。
“玛斯罗尔,”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这么多年,我早已经原谅你了,那么你,是否还能原谅我呢?”
我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起身走到我身边,然后再次半跪下来。他用修长的手缓缓拂去我的黑色兜帽,滑下我的头发,最后牵住我的手。
“我请求你的原谅,玛斯罗尔。”他拿起那只刻着他名字的钻戒,“求你原谅我的无情,原谅我这么多年弃你于不顾,原谅我当时的一走了之。”
他把指环慢慢地套上我的右手无名指。
两百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金属的凉意,舒适而熟悉。
“小玛斯罗尔,和我回家。”他轻声说着,把手放到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颤抖着的手,想要放进他的掌心。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却总是好像有一股力气把我拽回来——
“玛斯罗尔……”他低声唤着,声音极轻,飘渺得让我听不清。
我再次尝试去拉他,这次终于成功了。但是,当我碰到他手的一瞬间,忽然有一阵柔和的淡金色光芒从他手心绽放。
我视线中的一切,从眼前消失不见。
☆、雪柳摇曳成霜
【梦一晨
“叮铃铃铃。”
画廊门口的叮当声把我惊醒。
我揉揉眼睛,从柔软的扶手沙发里坐起来。
窗户忘了关,深夜的狂风涌进来,把门口的风铃吹得四处摇摆。我连忙起身关窗,却不由自主地停在窗前吹风,任凭裹挟着雪花的冰冷冬风卷进屋子。
我想我需要清醒,因为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在梦里,他出现在这里,然后对我说——
“小玛斯罗尔,和我回家。”
我多么希望这个梦是真的,可是我醒了,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从皇家墓园回来后就睡了一觉,并没有遇见什么人。
如果有一种魔法能够让梦不醒,我愿以一切为代价。
夜色很深。我瞥一眼壁炉上的沙漏,竟然已经是凌晨一点。雪下了整晚,屋外的积雪已将近半人高。
明天——哦不,是今天,早晨八点我还要去魔都图书馆。并非想要看书,只是最近图书馆翻修,我需要负责外壁的一部分雕饰。那门口的雕塑是路西法的坐像,我早已完成,只是父亲坐着读书的姿势越看越像当年的他。
当年的那个下午,我为他塑出了我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作品。
此时的天国,应该是午后阳光最温暖的时刻吧。
半夜醒来后再也没能睡着。早晨七点半,我披上外套动身前往魔都图书馆,去完成门廊部分最后的整理。
“喂,加米尔,你怎么又这么慢!”有点发福的工程负责人眉头一挑,大步向我走过来。“别以为会点艺术就能傲气了。明明说好七点就到,你怎么晚了一个小时!”
我就知道他会找点理由教训我,目的无非就是扣工资而已。
“工钱再减去十银币!”
我无奈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越过他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或许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个软柿子,工资已经被他用各种理由从五千银币扣到了四千六百三十银币,但是我其实仅仅是不想计较而已。
我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一名平凡的弱者。
“加米尔,他这么欺负你,你怎么就忍着啊。”我攀上梯子,已经开始工作的同伴托莱斯转过头打招呼。
“不忍着能怎样,除非我连剩下那些钱也不想要了。”我无奈道。
托莱斯叹了口气,“你一直就是这样,”他说。
我愣了一下。“啊?”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的是谁吗?”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突然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
我怎么知道。”我摇摇头,“天魔两界有很多叱咤风云的人啊,比如魔王陛下、王子殿下,再比如死神大人、守护神大人还有——还有天使长之类的……”
“不不,加米尔。你想得不对。”托莱斯否定道,“你认为我佩服的一定是这些功勋卓著、位高权重的人物吗?”
“那还能是谁?”
他犹豫片刻,又叹了一口气。“是玛斯罗尔。”
我一怔,停住手中的动作。“是……谁?”
“玛斯罗尔啊。”
“你指的是——你指的是那个——”
“前任地狱守护神、前任死亡天使、天国副君米迦勒的兄弟兼妻子,拥有第二个魔界王子称号的神之子玛斯罗尔。”
托莱斯一口气把这些称呼都说出来,确定了他所说的玛斯罗尔就是我,让我更加惊愕。讶异之余,我又突然发现,我竟然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