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眷顾】
有人说,当我们在人世间颠沛流离,当记忆都如轻风过往不留痕迹,当昔日繁华全部化为尘泥,爱,是我们唯一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它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使我们在一切劫难面前不离不弃。
耶路撒冷的琉璃风月,光耀殿的紫幔重帘,一切都没有改变,正如我在天国的第三百七十四年。
午后一点的日光倾泻。
米加静静地坐在靠椅上,一只手搭在左腿,另一只手一寸一寸地触摸着书页上的凹凸字迹。厚重的魔界史摊在他腿上,翻页的时候,阳光将纸张映成透明,在另一面留下他手指修长优雅的剪影。
他失去视力,但眼睛没有损坏。双瞳似乎比从前更加明澈湛蓝。
明天尤尼尔会回来照顾他,我想着,而我自己则需要去一次魔都图书馆。
我不相信父亲和天神的事情会那么简单。天神对父亲恨之入骨,甚至恨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合理的谜底。
记得在米加刚刚和我交换视力的第二年,我曾经去求天神收回成命,求神让我继续领受黑暗的惩罚,但他却说——
“不,玛斯罗尔。这十三年来你应该体会得到,照顾一个废人比当一个废人更痛苦百倍,这样的痛苦,不仅来自忙碌与不耐,更来自你内心深处的愧疚。”
让我照顾失去视觉和听力的米加,是天神对我的新的惩罚。
“玛斯罗尔?完成了吗?”忽然,我听到米加的声音。
我从神游中回到现实。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本来在给米加雕一尊大理石塑像,看他认真读书的样子却入了神,这一开小差就不知又过了多久。
我学画不成,转而练习了雕刻,在耗费了许多的时间、经历和材料之后,终于可以跻身雕塑艺术家的行列,因此决定利用今天一天的闲暇为他完成一件正式的坐像。
“好了好了。你可以动了,米加。”
纯白的大理石温润如玉,一个六翼的天使安静地端坐,线条优美的双腿搭在一起,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身体略微前倾,表情认真而柔和,带着波浪的长发随意搭在肩背、垂在耳侧,在清秀的眉眼之间流动无限风情。
米加伸手抚摸那座雕像。我清理着满地的石料碎屑,拢成一堆,然后拉起他的手用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擦。
“刚刚做完你就这样摸,我还没清理呢,摸得满手都是石灰。”我嘟囔着,却知道米加听不见。
“我是故意的,小玛斯罗尔。”他突然说。
我全身一滞。给他擦手的动作
也停下来。
“什……什么?”我喃喃着问出口。
“我说,我是故意的。”米加又说道。
我的手指不自主地开始颤抖。这似乎是我的习惯性动作,标志着我的惊讶、悲伤或是愤怒。
以及狂喜。
“米加。”
“嗯?”
我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米加的眼睛。
“很惊讶吗?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米加笑了,“你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利害?”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刚才的意思是,我是故意摸了满手石灰,这样你才能给我擦啊。怎么不擦了,这里还有呢。”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还有这里、这里——”
我一把抱住他,眼泪像洪水似的哗啦哗啦往下流。他不再跟我表演,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然后柔声告诉我,“我恢复了,小玛斯罗尔。我现在能看见也能听见了。”
“恢复了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真是!”
“呵呵呵……”他在我耳边笑起来,“我想要吓吓你而已。”
“什么时候的事?”我抽泣着,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就在……就在你刚开始做雕像的时候。那个时候就突然恢复了,眼前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就看见你站在一大块白色大理石前面。”
我不悦地质问,“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没说?”
“是啊,我——哎!”
我使劲掐他的后背。
“我错了,我错了玛斯罗尔……哎呀,饶了我吧。”他不停地乱扭,却仍然紧紧地拥住我不放手。
于是我再次趴在他身上哭。四十七年。四十七年,我想。我无时无刻不在祈祷,希望天神能宽恕无辜的我们。那本不是我们的错。
而今天,我的愿望终于实现。
神把世界还给了米加,把米加还给了我。
“别哭了。”他说。“我恢复了不就是最好的事情么。要是你再哭下去,我就会认为你看到我恢复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你看不见的时候我会照顾你,但你要是恢复了,那我在你心里不就又和帕希雅一样了。”
“和帕希雅一样?”
“像你的孩子一样。而且还是女儿。”
我以为他又要笑,可是他没有。米加只是轻轻把我拉到他面前,望着我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把脸凑过来。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温存而稠暖,在我的身边耳畔缓缓涌动,让我有些难以呼吸。午后的光影如金色轻纱绵延迤逦,连指尖的颤动都变得小心翼翼。
“啊呀
——”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
“咿~~~”一个暧昧不明的男声。
我们都吓了一跳,连忙放开对方,一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走走走,我们不看了,不看了。”尤尼尔拽起帕希雅就往回走,然后却被帕希雅拉住。
“哥哥,那不是重点!”
“重点?”尤尼尔停住脚步。
“你没发现父亲有什么变化吗?”
我的好帕希雅,真聪明。我在心里暗暗赞叹着,她竟然能够凭借一点点细节就发现米加的变化。
刚才他们叫喊的时候,米加和我一起循声望去,就说明米加能够听见声音。
“什么变化?”尤尼尔问道。
帕希雅只是眨眨眼睛。
尤尼尔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哦~~你是说,父亲他变主动了?”
“当然!”
我和米加听到都是一愣,然后不禁后悔对帕希雅的高估。
这时候,我忽然听见帕希雅小声地对尤尼尔嘀咕了一句:“你还没看出来吗?就刚刚,他们的表现。”
尤尼尔一笑。“看出来了。那是好事。父亲恢复了。”
原来这俩孩子心里明白着呢,我没有高估他们。他们第一眼就看出了米加的变化,相比之下,最笨的却是我,让他骗了一整天。
米加和我轻轻笑出来。明媚的午后光景,两个可爱的少年少女,再加上他重新获得的光明——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了。
我由衷地感激命运,这是它对我的眷顾。
当年帕希雅出生的第二天米加就失去了视力和听觉,因而此刻,父女二人正忘我地重新认识对方,仿佛多年未见。我则一边和尤尼尔在旁边看着,一边听儿子笑话自己。
“爸爸,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真是,啧啧啧。”
“……”
“我还算可以,但是让帕希雅看见了多不好啊。”
“……”
“当初你和父亲还争论称呼问题,要我说,直接叫你妈算了。”
我想要抬手教训他,手举到一半,却忽然感到有些异样。
就像许多年前在战场上的预感一般,我心里突地一跳,蓦地一阵恐惧,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都说女人的直觉强大,而我虽然不是女人,却也总是有这样的直觉。我暗自安慰着自己,今天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怎么会有坏事?可是我也知道,越是正常便越是不正常,越是顺利便越有厄运等在后面。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米加的恢复,绝不会那么简单。
“爸爸?
”尤尼尔皱了眉凑到我跟前来。“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绝对有问题,爸爸。”尤尼尔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你现在真的很不对劲。”
我盯着他的蓝眸,忽然感到一阵目眩。他说的没错,真的有问题。
一种巨大的恐惧罩住了我。我多么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
“尤尼尔……我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没办法?”尤尼尔有些着急。
“你说的没错,绝对有问题。今天有问题。你父亲的恢复也有问题。我感觉到了这一切……但我没有办法阻止。”
“爸爸?”
“尤尼尔,我,我恐怕,要走了。”我知道结局,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结局。我仅仅是意识到,我要离开这里了。
“走?什么意思?去哪儿?为什么要走?你无缘无故的在说些什么啊!我听不懂!爸爸!”
“我……我说不明白,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尤——”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忽然发现尤尼尔在我眼前消失了。耶路撒冷宅邸也消失了。米加和帕希雅也消失了。光明也消失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极度的疼痛瞬间从我的身体里爆发出来,我感觉到自己吐了血,然后失去知觉。
【魔界王妃】
“玛斯罗尔。玛斯罗尔。”
有人在耳边轻声地唤着我的名字,我第一反应那是米加,但随即发现并不是。
那不是米加的声音,反而有点像是父亲,或者——玛门?
我睁开眼睛。玛门的血红色双眸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让我有点不适应。
因为习惯了每天早晨醒来最先看到米加的蓝瞳,碧澈如大海。
“玛门?怎么是你?”
“玛斯罗尔,当然是我啦。”他温柔地笑起来,可这种表情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此时看来诡异无比。
“米——米加呢?”
“米加?米加是谁?”玛门疑惑地看着我,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知道?就是米迦勒啊!”
玛门好笑地勾起嘴角。“米迦勒?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吗?你问他做什么?再说了,你哪来的这么亲昵的称呼?嗯?”
我一下子蒙了,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对自己五官的判断力。
我不相信。
正要问明白,玛门却又丢过来一个更加重磅的炸弹。“玛斯罗尔,你已经是我的王妃,不要总起这些奇怪的念头好不好。”
我愣住,足足盯了他好几分钟
。“什……什么?”
“拜托,你真的傻了,还是失忆了?”玛门凑过来用双手捧住我的脸,“婚礼上你忽然昏倒了,玛斯罗尔。之前的事情难道你全都忘了?”
婚礼?王妃?
他轻轻吻了我一下,然后恢复了温柔的笑脸。“别傻啦,亲爱的。你要是真的忘了,我就从头开始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
按照玛门的说法,我从前一直是魔界的地狱守护神,玛门成年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然后他娶我做王妃,再然后,我在婚礼上突然昏倒,醒来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是在天国当了三百七十四年的天使吗?我不是神和路西法的儿子吗?和我结婚的不是米加吗?我不是还生了尤尼尔和帕希雅吗?
难道之前那三百多年的光明都是梦境?
“可是……可是我后来成了天使……”
玛门一巴掌拍在我头顶。“天使?你做梦了吗?你是地狱守护神啊。”
“我真的——”
“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我猛地一个激灵。我怎么没有想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就会仍然是地狱里的装扮,黄金四翼和白衣服都会不见的!
我下了床,望向房间一角华丽的大试衣镜。
竟有些胆怯。
我闭上眼睛,慢慢向着那面镜子蹭过去。每一步似乎都千钧重。
“再往前就撞上啦,玛斯罗尔。”玛门在我身后提醒道。
我停住脚步,久久不敢睁开眼。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那个长达三百七十四年的梦幻岂不是就此破灭?我的米加,我的尤尼尔,我的帕希雅,我的一切光明和温暖,难道都要全部化为泡影?
米加。
米加。
米加。
我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三遍。然后睁开眼。
黑色长发,带着微卷。俊秀的眉眼有几分妖冶。茶色眸子莹润清澄,红唇鲜艳。
一对邪气十足而魅惑无比的纯黑骨翼,在身后慵懒地舒展。
一瞬间,天地倾覆也不过如此,仿佛万顷城池轰然崩裂。
那些刀剑碰撞鲜血红裳累累新伤;
那些年少痴狂悲欢惆怅情深一往;
那些柔声细语低言轻唱风情难忘;
那些波澜成线红海日光弱水流长。
那些第四天的晨曦,那些光耀殿的烛火,那些在甜蜜拥吻中静静消逝的夕阳。
原来全都是一枕黄粱。
一杯又一
杯的烈酒下肚,我宁愿让自己醉死,这样才能够梦生。
桌上已经堆满了透明的酒瓶。玛门终于看不下去,仗着他天生力大,紧紧地钳住了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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