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薄茧的手指力度比他想像的大得多,几乎像铁钳狠狠钳制住他的骨头,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腕骨发出不堪负荷的嘎吱声。
“你忘了,我早就不是人类了。”钟凛大笑,凑近了他的脸。“原来我比不过你的力气,是不?这么多年来,老子一直在变化,你呢?”他有些恶意的靠上秦烈的耳畔,手不怀好意的顺着对方的手腕往衣袖里摸去。“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冥鸿,够了!”
薄胎青瓷的茶盅猛然翻倒摔裂在地,秦烈阴沉着面色狠狠站起身来,看着面前有些惊愕却瞬间露出轻佻笑容的男人,皱眉冷冷道:“别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若是你想恶作剧的话,找别人去。”
“哦哟,生气了~”钟凛后退半步,仿佛投降似的举了举手,放肆的哈哈大笑起来,痞气道:“得了,就知道你看起来散漫,其实骨子里是正经的不得了的人。好啦,我要回校场去带兄弟们找宝贝儿子去,你要留下就留下,让堡里的总管给你安排个地方住。玄火,回见。”
秦烈站在原地,视线追随着那个扛起剑阔步出门的人,微微咬紧了唇。昏暗的烛光下,那人上身只单披了件墨色武袍,精赤的脊背和肩膀被扶风山炙烈的太阳晒成了浅棕色,身躯比他们当初见面时高大坚实了许多,那精悍的体形和锐利深邃的眼眸,几乎像只带着十足狂气的骄傲野兽。
若是说以前的他像是一柄深藏鞘中未曾开锋的平缓钝剑,现在的他则更像柄锐利十足,雪亮凶戾的张狂利剑,锋刃迫人,一旦触碰,必将割得遍体鳞伤。秦烈伫立在原地许久,缓缓坐回身后的座位上,眼神移向地上破碎一地的茶盅。可惜锋芒太盛,恐怕终归会招来杀祸。他想。
另一边,在那方古旧而考究的客店里,钟颜正坐在床上,睡得很足,吃的饱饱的,高高兴兴的捏着一支毛笔在眼前的宣纸上涂鸦。
梁征出去了半天,打听好扶风山的去向,随即便回了客店。他进客店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娘正在柜上忙碌,一看到他就笑了,理了理头发抬头对他道:“这位爷,奴家看见您带了儿子来店中住宿,这时节有些炎热,奴家就让小二熬了些降火的莲子羹儿,您的儿子年纪还小,等会我就让小二端到楼上去,他可以吃些。”
“我儿子?”梁征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面前那对自己微笑的端庄女人,微微愣了愣道:“……那小鬼,你说那是我儿子?”
“是呀,难道不是吗?”那女人一笑,手头翻着客栈的账本,对他笑道:“爷,您儿子和您真是一个模子里头扣出来的,现在可爱得紧,想必以后也有您这般俊美刚毅的模样。哦,对啦,方才您儿子向小二要了墨笔,在房里画画,小宝贝儿真是讨喜得很。”她边笑边说,眯着一双凤眼,言语里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喜爱之情。
梁征踟躇了片刻,提脚上楼,脑子里却还回转着那女人对自己说的话。长得像自己?不会吧。为什么?冥鸿的孩子会像自己?古怪。
他推开房门时钟颜正趴床上画画,一看见他来就笑嘻嘻的扑上来抱他道:“叔叔回来了,叔叔,我画了你!”
这破小鬼倒不认生。梁征想着,将钟颜一把提到膝盖上,下意识就捏住他的脸向两边扯开,又用力将那粉团似的小脸往中间挤,心里却纷乱古怪的很。这种粉嫩嫩圆乎乎的脸蛋儿哪里像自己了?!像吗?他对这人间相貌之事一向迟钝,又不太揽镜自照,竟一时无法断定。
“哎哟,哎哟,叔叔不要捏我!”钟颜一把推开他的手,从他膝盖上溜下去,兴奋的扯起床上的宣纸给他看,道:“你看哪,我刚刚才画的,画了叔叔!”
梁征定睛一看,不由得怔住了,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忍俊不禁道:“用墨笔画两个轱辘,两个轱辘下面再顶两根小短腿,这就是我了?”
“这是手,这是脚!”钟颜喜滋滋道,在纸上指着那些长短不一,乱七八糟的线条道:“还有,头顶上还画着光呢!”
梁征一看,确实那轱辘小人头顶上还画着几条歪歪扭扭呈放射状的线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抬手粗暴的揉了揉钟颜的脑袋,他心情好了许多,觉得这小东西实在好玩,就将钟颜提着后脖领儿提过来道:“小东西,你干脆别回你爹那里去算了,我领你当我的儿子,如何啊?若是当了我的儿子,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不行的,我要是当了你儿子,爹爹就是一个人了!”钟颜一听连忙摇头,皱眉道:“爹爹要是没了我,会寂寞得晚上偷偷哭的,我一定要回去的。”
“你不喜欢我吗?”梁征将他抱到膝盖上,揉捏着他故意逗道:“我以后不凶你,还给你买很多玩儿的,想吃什么都可以随便吃,想要什么我一定都会给你。”
“哇,真好……”钟颜险些上钩了,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久,终于醒转过来猛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丢下爹爹的,这样吧。”他抓了梁征的衣袖,笑嘻嘻道:“爹爹那里有好多房间可以住,叔叔带我回家,然后叔叔也留下来住在城里,以后我就可以和叔叔总是上街一起玩了。”
梁征眯了眯眼,心里左思右想,始终还是觉得哪怕冥鸿确实另有了家庭,自己也得亲眼见见,到时候再做定夺。如此决定,他一把抄起钟颜,后者还没忘拽住新买的大布老虎团在怀里,两人很快就离开了客栈,直直出城朝扶风山的方向赶去。
出城便可驭风,梁征之前也问清楚了方向,一路就向扶风山赶去,百里之外,似乎没花多长时间就到了山巅。看到青翠的山上零星分布着哨卡和营帐,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处险要居高的山巅上雄踞着一方兽首山门,山门旁隐隐有青阶石道勾连,心里稍定,直直带着钟颜向山门阔步走去。
刚入山门,眼前就迎面而来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铁甲兵将,个个身披火红披风,视线锐利阴狠,皆皆都是善战之人。他看到那群铁甲兵将刚好拦在了自己身前,心里有些不快,刚想开口喝令他们避开,却猛然听见怀里的钟颜兴奋的高声叫道:“爹爹!爹爹我在这里哪!”
那铁甲军势起初哗然一片,随即嘈杂着分开一线,一骑漆黑高头大马自兵阵中现出,乘在马上的那将军身披烈火般的大麾,一身青铜飞云甲,身躯坚韧精悍,一看到梁征怀里的钟颜,那人就愣了愣,骤然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亲卫吃惊的迎了上来,一把将扑过去的钟颜团在怀里。
“小畜生,你他妈可回来了!老子急死了!”那人恶狠狠抱了钟颜许久,终于是抬起头来望向梁征掷地有声道:“感谢这位兄弟相助,还请上山一聚,我冥鸿一定尽心……咦?”
“……唔?”梁征这才仔细看清那人的相貌,那张熟悉的带着英气的脸庞深邃了些,可大体却未曾变化,个子拔高了许多,身躯也看上去坚韧了,更像个结结实实的男人了,一时竟没能认出来。心里猛然一动,但不知自己究竟离开了多久,心里有些发虚,他上前一步笑道:“小鬼?你这小鬼,长大了许多啊!最近怎么样?”
“……梁征?你妹的,梁征!我操!”那人一愣,随即刷的一下站起身来,梁征以为他要迎接自己,刚想上前说话,却看那男人猛然从身后的手下手里夺过一把狰狞庞大的开山斧,倒提着那把开山斧朝自己凶猛逼近了过来,还没走到身前就被身后的属下抱手抱脚的拼死架住了。
“大哥!大哥你要冷静啊!不能在小颜少爷面前砍人啊!”
“大哥!别这样!小颜少爷都被你吓哭了!”
“梁征!你个畜生,你敢动一下试试?不许碰老子儿子!”
“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抱抱孩子……”
“不许抱!这是老子的儿子,你一根指头也别想碰……都扯着老子干吗?!老子要剁了他!”
一时山道上嘈杂一片,马匹嘶鸣声,众人劝止声,兵器坠地声,凶猛喝骂声,还有被这种肃杀的气氛吓到的钟颜哇哇大哭起来的声音混作一团,极为热闹。
即便万丈山峦崩于眼前面不改色,屠尽天界千军万马亦不动容的梁征,平生头一次面对这种情景也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耳边孩子在哇哇大哭,被周遭敌视的气氛所感染,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水龙吟(五)
浮世夜话 番外 水龙吟(五)
作者:Gerli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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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不受欢迎,不过经过一场吵闹的喧嚣,梁征还是固执留在了浮明城里。哪怕浮明城城主恨不得拿着扫帚把他扫出城外,但他若坚持不走,始终也没有谁敢开口说撵他走的。鉴于根本没人敢赶他,也没人敢动他,于是他竟然就简单的,毫无困难的留了下来,正施施然在扶风堡中闲逛,四处查看环境。
扶风堡不算相当恢弘,但也算是有些规模。整座堡垒以粗石与古木搭垒筑成,布局充实紧密,壁垒坚固,易守难攻,虽然略显粗糙,不过,对于冥鸿手下在妖界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势力来说,这座粗石堡垒还是相当实用的。
浮明城当年新建时从山中引下了活泉,从沟渠流入的三条山溪的澈水正好贯通扶风堡,一来是为了防火,二来水声潺潺,堡内从人可以直接自清澈的河流中取水,生活起居也便利了许多。梁征停在一处流淌的沟渠边,凝视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半刻。虽然还有所欠缺,不过那个小鬼确实成长了,他想。
就在自己没在他身边的这段岁月中,冥鸿学会了如何在残酷的妖界生存下去。
这是他意料之中。那个从来不示弱的倔强小鬼,千年前如是,千年后还是一样。不管多艰难,受了多重的伤,都会一样往前顽强走去,千年前独自一人在战火中长大的冥鸿,本能中应该早已习惯了这种弱肉强食的生活。
潺潺流水声回荡在耳际,他突然想见钟凛了。可他又很清楚,那个气冲冲的家伙一点也不想见自己,自己若是贸然去见对方,恐怕钟凛一定会避开,到时候又是一场猫逮老鼠般的游戏,他已经有点厌倦了。
那小鬼虽然长大了不少,可小鬼始终还是小鬼。为什么要那么生气?自己不是回来了吗?梁征伫立在清浅的沟渠边良久,心中却觉得难以理解。人间的感情真是复杂,像是纷乱繁杂的丝线,他只捉得住丝线的一头,却始终解不开缠在一起的线团。他一开始只想得到那个人,和那个人在一起,爱和情愫,这两样对他来说最为晦涩难懂的事物,向来没有被他仔细考虑过。
千万年前那个古老的赌约,还真是恰恰机巧的捉住了他内心深处最为困惑空白的一面。什么是苍茫三界中最珍贵的至宝?谁会在你失去一切,甚至失去力量后还愿意与你厮守?这是个难解的谜。
“啊呀,叔叔!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走了!”
他正凝视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陷入沉思时,一个稚嫩而快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钟颜抱着个小木碗走到他身后,换了件新衣服,仰头看着他,还在边吃着什么。
“我会在城里呆些时间,到时候你爹爹……唔?吃得满脸都是,你这在吃什么呢?”梁征回过身来,抬手随意揉了揉钟颜的脑袋,俯视着他问道,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红豆汤圆!好吃得很,爹爹让人给我开小灶做的!好甜,好好吃,我最喜欢吃这个!”钟颜挺兴奋的回答他,举起手里的小木碗给他瞧。“你想吃吗?我分给叔叔一个!”
“甜腻腻的,没兴趣。”梁征顺口答道,忍不住捏了捏钟颜的小脸,道:“你爹爹现在去哪了?”
“你有事找爹爹?爹爹在青池大哥那里呢!他帮青池大哥掐药草去了!爹爹好像生气了,你不要现在去呀,爹爹生气好可怕的!”钟颜睁圆了眼睛,嚼着嘴里的汤圆口齿不清道。
“无妨,我不怕他生气。”梁征闻言不由得嗤了半声,抱臂道:“你带我去你爹爹那里,怎么样?”
“哎呀,我说好了和小伙伴去玩的!”钟颜歪着脑袋,咬了勺子半天终于眨巴眼睛道:“青池大哥那里可有点远,嘿嘿……我带你去……有什么好处?叔叔你会给我买冰糖葫芦么?”
“行,你要什么都给你买。”虽然对这小鬼眨巴眼睛坐地起价的神态有些好笑,梁征还是忍住唇角的弧度,扬了扬眉,随口许诺道:“现在,咱们就去吧?”
钟颜一愣,快活的应了一声,把碗里几个汤圆都扒进嘴里,捏着碗伸手大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