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不语,将他手掌按在旁边一株参天大树上。伤口贴到粗粝的树皮,齐云痛得一咬牙:“幽明,你究竟——”
“云儿,你忍一忍,片刻就好。”幽明似不想听他发问,疾声打断。
果然是片刻就好。片刻后,幽明松开力气,齐云也不再挣扎。两两对峙半晌,幽明从背后褡裢里摸出伤药,小心翼翼捧了齐云的手,给他细细洒上。那药十分灵验,几乎药到血止,幽明又撕下一截干净的袖口,放轻动作给他包扎。
从始至终,幽明未抬头,未看齐云一眼。
齐云若有所悟,不由环顾四下,见着周围挖出来的湿土,心里一咯噔:“你设了陷阱?”
幽明讪然:“被你看出来啦?时间仓促,没能好好遮掩。好在,只是拖他一拖,也不指望凭区区陷阱就能伤他。”
齐云心中大寒:“幽明,你——”
“妖凡有别。”幽明再度打断他,淡淡说了一句,便半搀扶半胁迫齐云起身:“云儿,该上路了。”
一路追来,齐帧兜兜转转,绕了不少圈子,耽搁了不少工夫,也受了不少次轻伤——他一路循血迹追来,遇到越多血迹,心中就愈多愤怒狂乱,哪里还有心情分辨陷阱。这日追到一处,照例一脚踩空,跌进坑里,大腿被坑底的木刺扎了个通透窟窿。望着树上那抹干涸血迹,齐帧腿上不觉痛,心里却痛得恨不能撕天裂地,当下仰头怒吼一声,震得林中鸟兽慌乱奔蹿……
黄昏时分,天降大雨。幽明带着齐云,在山中跌跌撞撞许久,才找到一个山洞避雨。山洞狭小,幽明将齐云推进去,自己却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齐云长发已湿透了,一绺绺搭在脸上,映的脸蛋十分苍白。他半倚山壁站住身体,喘息未匀,却呵呵一笑:“好雨!幽明……你一番努力,可是,咳咳,可是白费了……”
幽明仿佛未听见,只凑近他看了一眼,见他唇色青紫,脸色惨白,气息不匀,不由伸手摸上他额头:“云儿,你发烧了……”
齐云仍是笑:“白费了……都白费了……”
“是,白费了,”幽明见他眼神都有些涣散,当下一边顺着他说,一边扶他躺下,“云儿,你别说话,我这就去寻药!”说罢,幽明便要转身冲入雨幕。
“幽明,”却在这时,感觉衣袖一紧,幽明低头,见齐云眼神又复清明,正哀哀看着他:“幽明,你放过他可好?”
幽明心中一痛,说不出旁的话,只低声安慰:“云儿,你病了,我去寻药……”
冲进雨中,被冰凉雨水一浇,幽明才觉心里灼烧般的痛楚略减。他甚至不敢回头再望一眼山洞,只低了头真的在大雨中低头寻找起草药来。
雨水模糊了视线,到处都是一片泥泞,幽明什么都找不到,烦躁几欲发狂……不知不觉,他已远离山洞,焦躁之中,却忽然闪过齐云先涣散又清醒的眼神,不好!幽明忽有所悟,放弃草药,急急向山洞奔去。
他所料不差,齐云果然趁机欲逃。
可惜,他就算神色是骗幽明的,身体却骗不过幽明。连日失血,又发高烧——大雨中,他根本逃不出多远,很快便被幽明寻到。
幽明寻到他时,他是真的眼神涣散,神智模糊,却仍在拼力挣扎。
幽明迟疑刹那,终于还是撕下一截裤管,将他双手反绑身后。
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齐云醒来时,天已经放晴了。他睁开眼睛,发觉幽明正在解自己的衣服。
见他醒来,幽明松了一口气:“云儿,衣服湿了,脱下来我替你烤一烤。”
齐云张口想要说话,喉咙里却火烧火燎一般,痛得说不出来。幽明摸了摸他额头,依旧滚烫,神色不禁担忧,手下动作也更快。
褪去外面一层湿衣,幽明却顿住了。摸到齐云凸出的锁骨和细嫩肌肤,幽明的手不知为何就有些颤颤发抖。渐渐,他整个人都抖起来,他忽然双手用力,将齐云上身一抬,抱在自己怀里:“云儿……云儿……”幽明颠来倒去,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齐云正有些迷惑尴尬,就眼前一暗,唇上一热——却是幽明,不由分说覆上唇来。
双唇相触这一刹,幽明觉得自己几乎就悟道了。
他想,如果自己生平有最接近西天极乐的时候,那一定是这一刹。他的心脏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双手更是神经质般痉挛不止。
很快,又或者很慢——幽明分辨不出时间流逝——他抬起头,双目躲闪,有些不知所措。
齐云只觉全身力气都在方才挣扎时用完了。他闭上眼睛,也不看幽明:“幽明,你入魔了。”
是,他入魔了。幽明忍不住赞同。可是入魔亦甘愿,又当如何?
奔波数日,终于到了目的地。幽明最后一次在齐云手臂上制造了伤口,将鲜血涂抹在山坳入口处。
“你们……做了什么?”齐云十分虚弱,但仍固执发问。
幽明避开他眼神:“云儿,你毋需知道,不出三日,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说完,为齐云包扎好伤口,却后退一步,将齐云交给身后老僧。
“阿弥陀佛,幽明,你确定这位施主可引来那妖物?”
“确定。”幽明沉声回。
“甚好,我已布下金刚伏魔大阵,又请来两位老友坐镇一同主持,只要那妖物入阵,管教他有去无回。”
幽明听了,勉强笑着一点头。
“走吧,这孩子交给我那徒儿,我为你引见这两位老友,他们与你师父也是故交……”
听着声音渐远,齐云疲惫睁开双眼,见眼前站了一个年轻沙弥:“阿弥陀佛,施主,得罪了……”
齐云不及开口,就觉身子一轻,竟是被那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沙弥提了起来,往山坳而去……
40
40、40、小虐身 。。。
并未让所有人等太久,齐云被绑在一株古树上过了半夜,齐帧便到了。
借着月色,齐帧看到齐云,齐云也看到齐帧。
两人一样伤痕累累,形容憔悴。所不同处,齐云奄奄一息,齐帧却因怒气勃发而像一只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云儿!”
“哥哥止步!”
——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出声。
眼看齐帧将踏入那老和尚口中的“大阵”,齐云慌得心底一片空白:“哥哥,不要!有陷阱!”
齐帧气怒已极,反笑出来了:“陷阱又如何?云儿,哥哥救你来了。”
“不!”齐云拼力大喊,若非手脚被缚,定已竭力向齐帧扑来。
奈何,他无能为力。而齐帧看着他苍白憔悴的可怜模样,又怎会顾忌那劳什子陷阱。只一霎,他连犹疑思考都没有,便一步跨入阵中。
“启阵!”一道洪钟般的声音紧继他脚步响起。
齐帧听到了,却置若罔闻,只一心向齐云扑去。
就差那么一瞬——电光火石间,他已经划开绑缚齐云的绳子,却仍差那么一瞬,才将齐云拥在怀里——差这一瞬,便是万道金光攒刺,齐帧身体宛如一瞬被人开了无数小洞,当下痛不欲生,僵住了动作。
本能般,齐帧长发无风自舞,双瞳半黑半紫,幽幽然如鬼魅,纵身便向法阵扑出。
他心中满是杀意,竟完全盖过痛楚,令他身形风驰电掣,一击扑出,有震天撼地之效,宛如魔神降世。
可惜,这震天撼地的一击,却犹如碰到一层无形障壁,缓滞一刹,又砰地反击回来。这一反击,速度之快比齐帧更胜一筹。齐帧来不及躲避,生受了这一击,当即口喷血沫。
“哥哥——”齐云大惊失色,双腿忽来了力气,跌跌撞撞奔向齐帧。
阵法之外,幽明立于老僧身边,见此幕眼中闪过一抹酸楚。那老僧却未留心他神色,笑道:“妖物不知这大阵厉害,他心中杀意愈盛,阵法之威便愈隆……阿弥陀佛,今日定可为天下铲除此害。”
幽明望着真正齐云痴痴出神半晌,却忽然开口问:“大师先前可曾见过他?可知他作了哪些恶?”
老僧摇头:“贫僧若早见了他,岂会留他活到今日。”
老僧只答了半个问题,剩下半个,幽明未得答案,却也不再问了。
他是妖魔,妖魔便是恶的——幽明对自己说。
置身阵外,阵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身处阵里,齐帧与齐云二人却丝毫不知外界情形。
幽明与老僧对话的工夫,齐帧却甩开齐云,又接连出击,只是他打得越多,伤得也便越多。但他好似已陷入疯狂,对此丝毫不觉。渐渐,他动作越来越滞缓,力道越来越轻微。此弱彼强,齐帧声势弱下来,那大阵却变本加厉,又一道金光宛如长了眼睛般径直向齐帧射出,竟从他小腹一穿而过,带起淋漓鲜血。
这伤口不比寻常,寻常伤口,齐帧一段时间便能自愈,然而这道伤不仅没有愈合迹象,反而能够腐蚀血肉一般,渐渐扩大……
齐帧重重倒在地上,挣扎许久,不能起身。
齐云跪倒在他身前,满脸惊惶:“哥,你怎么样?”
齐帧拼命抬起脸来看他,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又僵在半途——又一道金光从他肩上穿过。
“住手!”齐云腾地站起来,茫然向四周大吼。阵内一片迷雾,他不辨方向,却坚信阵外之人能看到他、听到他。
“住手!求求你们!幽明,幽明哥哥,我求你,你放过他!”齐云说着,双腿一折,砰地跪倒在地上,垂头便往地上磕去……
阵法之外,幽明痛苦地扭过头去,那老僧看了他一眼,却又闭目诵经,佛力源源不断向那阵法输入。
齐云这个头却并未磕实。齐帧骤然发力,扳直了他的身体:“云儿,不许求他!”
齐云热泪迸溅:“哥哥,你——”
才说了几个字,就见齐帧又闷哼一声,又一道金光打在他后心。
这一击太重,几乎将齐帧的神智都击溃了。两颗獠牙,立时便狰狞伸展了出来。
在那一瞬,受本能驾驭,齐帧忘乎所以,停都未停便往齐云脖子上咬去!
颈间一痛,齐云想要挣扎,却又停了。
他反手搂住齐帧肩膀,任齐帧吸吮了片刻,略感眩晕时,才在齐帧耳畔呢喃:“哥哥,我不能失去你,我才知道……”
就在这时,齐帧却醒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齐云面无血色的脸,忽然惊惶,忽然不知所措。
齐云却安然一笑,迷雾之中,宛如下凡的仙人:“哥,我爱你,不管是哪种爱……”
齐帧只觉心脏骤然停了。过了许久,仿佛从世界起源到毁灭那般久,它才又“噗通”、“噗通”跳起来。
就在这时,唇上一软。
是齐云将唇舌一齐递上来。
哥哥啊……齐云含笑闭目,当初我求你留幽明一命,你曾问我,他日幽明欲置你于死地时,又当如何……哥,这就是我的答案。
齐云一边想着,一边咬破自己唇瓣舌尖,鲜血丝丝缕缕,伴随着齐帧热烈的吮吸进入他的口腔……那般香甜,那般致命……齐帧亦很快离开齐云双唇,双手粗暴地撕开齐云上衣。除去上衣,齐云身上斑斑驳驳,满布伤口,血气几乎盈溢而出。齐帧彻底失控,竟伸出长而黑的指甲,骤然插入那伤口、撕裂伤疤!
“哥哥,你不是魔……”齐云用最后的力气,在齐帧耳边轻声絮语。齐帧却早已没有了神智。
在这阵法之中,他的本能本就被激发的淋漓尽致,何况又是这样致命的诱惑。
“世间妖魔者众,齐云心中,你却是人世上最好……是我……一心向往……西天极乐……”
齐云声音渐消,痛感渐消。命运或许就这样走到了最后一刻,齐云一笑,他已经知足了。死在齐帧怀里,他永远不必再于黑暗寂寥中挣扎,他从此永享光明与温暖……
“住手!”法阵之外,幽明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然而齐帧哪里听得到他嘶吼。齐帧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眼前尽是一片血红。
看到齐云脸色惨白如纸,玩物一般被齐帧搂在手上痛饮凌虐。幽明忽然意识到,他犯了怎样的错误。
是人都会犯错。有些错犯了,很简单就能弥补,有些错犯了,却终此一生,无可释怀。
幽明不希望自己如后者悲惨。
他看了眼身旁闭目诵经的老僧,终于默默告一声得罪,擎出禅杖,向他后脑砸去!
再好的法阵,也要靠人催动。老僧昏迷在地,阵法登时乱了阵脚。幽明更一不做二不休,趁另外两位高僧专心维持阵法,出其不意,接连将其击昏。
直到幽明出现在齐帧背后,陷入本能地齐帧都未曾注意,阵法已停了。再没有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