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享受正常生活之前就被剥夺了。
三月知道他得乖乖听政府的话,因为这次跟他争夺小乔的便是这庞大架构的怪兽,现在小乔的教养权在法定监护人手上,他得表现出乖巧无害的样子,好让他们准许他接触女儿。
而且他……现在有了阿密的力量,他会生气,必要时出拳也不会犹豫,能保护自己了。
即使如此,我知道自己还是会担心他。
无论如何都担心他。
他今天要搬出去了。
This was the last evening that she would breathe the same air with him; or gaze on the
starry sky and the deep sea; an eternal night; without a thought or a dream; awaited her: she had no soul and now she could never win one。(注)
“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探视小乔,你也很快就会被安排跟小乔见面的,不用太担心她。”
“……好。”他说,站在走廊,将运动袋的肩带背紧了些,“谢谢你。”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如果想回来住也可以的,你知道。”
他点了点头,略长的刘海震落在眼皮上,眼睫毛的阴影细长。
我真想将嘴唇压在他的眼皮上,亲吻他冰凉的眼睛。虽然我知道我不会。
我真舍不得他。
透过他的肩膀,我看见有部车停在公寓楼下,窗纱后有人在探头探脑。
那是通宵守候的记者们,他们想拿到独家消息跟照片,仿佛三月是濒临绝种的生物。
我必须放手,必须放他走了。
“好好照顾自己,那……就先掰掰了。”
我苦笑,大概……
只有他失忆、或我失忆了,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他侧身,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
他转头,看着倚在门边的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他想说“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仿佛是最后程序、必须做的步骤,不总结就了结不了。
我不要听他说这一句,我不要承认我们变成了陌生人。
我不要他用一句话切断我们的联系,仿佛我们的关系真的仅止于此,一句话就可以涵括、结束。
不应该是这样的。该死的,这礼貌得残酷的事他已经做过一次了,我才不要承受第二次。
他终究没说话。
他再度开始流浪。
他闯进我的生命像突切进来的剧本,离开时却是淡出的镜头。
在他转身离去、在他离开我很久、很久之后……
我还倚在门边,仿佛他只是出门买做晚餐需要的东西,很快就会回来。
三月搬出去之后 ,生活还是继续着。
但好一段时间里,我还是能频繁看见他——便利商店里的杂志架上。
三月是封面故事,也不知哪个神通广大的记者找出了他求学时期的照片,穿着制服的三月比现在更年轻,看着镜头笑得腼腆青涩,一看就知道是乖巧的学生 。我收集有关他的报导。
很多杂志都建立了多重人格症的特辑,他们毫无例外地邀请我接受独家专访,接触不到三月跟阑律师,他们便将目标转向我。我全部都拒绝了。
遇上态度良好的记者,我还会建议他们去找易岚谈谈,也许易岚会乐意接受。
说起易岚,我跟易岚的关系慢慢转好了。
像回复从前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回复到单纯无杂质的时光中,感情却比以前更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奇迹般的事情会发生,却又明白世事没有任何定律可依循。
也许我们就正中那句谚语,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跟他吵架。我跟易岚拖拖拉拉如此多年,为了三月的事终于正面相撞、激烈冲突,吵得火花四溅;而且我也明白,真正的朋友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出现,不会遗弃你,就像易岚对我一样,而我知道我也是同样。
我们现在偶尔会通电话,交换一些日常琐事,说那些难缠得像牛皮糖的记者坏话,在下班之后约出去聊聊天、喝喝酒。若我们真的没地方可去、若他赶不及末班车,我不再拒绝让他上来我家。
我们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起三月。
我还是当那个小小心理诊所的小小助理,等待风头淡去。
房东以为我成了名人,风风火火杀上来说记者每天围在公寓下造成困扰,把租金翻了一倍。
我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即使那与我同居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我还是一直付他那份租金。
我保留了他的房间,艾莉儿的东西原封未动,我每天进去打扫干净。
三月没有带走艾莉儿的玩偶们。也许他不想艾艾它们跟着他流浪、居无定所,也许他希望月月它们留在这个家,也许……他希望留下密密它们来陪伴我,代替他陪伴我。
巨大的海绵宝宝每天坐在沙发上等待我下班回家,艾艾则盖着被子躺在艾莉儿的床上,等待我每天进来整理清扫的时光,至于月月跟密密则是随性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每一个我看得见的位置。
它们不会说话,没关系,因为三月也不会说话。
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贴近一家四口的最好地步。
对了,不得不提的是我翻出了录音带。
艾莉儿在面临生死关头时为了他们而藏起,然后封锁了的记忆。
“最有可能藏起带子的地方在我们随身物种,但就是找不出来。”阿密说。
“有……粉蓝色的、很可爱的……海豚……海豚、海豚……”艾莉儿说。
在艾莉儿被融合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她的所见所闻,那时候我以为她在说海底风景。
直到许久之后,我抱起月月,猛然记起她跟阿密说过的话。粉蓝色的海豚、随身物。
我们当时没发现,融合艾莉儿如同将冰块融化,里头的秘密一角露出来了。
我用拆线刀小心翼翼地剖开有点历史的绒线玩具,棉花涌出来,我在海豚肚子中找到带子。
令他们受如此多的苦、四处逃亡的带子,甚至小于我的手掌。
我盘腿坐在客厅地上,看了好一会,然后将磁带抽出,变成一堆黑色丝带。
我拿起针线,一针又一针将月月修补起来。
我回复了三月出现之前的生活,但我知道,一切不再一样。
我有想过去探望三月,就像我之前承诺他的,但每每到要真正去做时就却步了。
我害怕我跟三月变成了陌生人,我害怕自己去探望他不过是证明这残酷的事实。
只要不去见他,我就能永远活在以往的美好时光中,不会被戳破,不会被任何人事物所破坏。
但在思念盖过了恐惧、寂寞让乐观过大的时候,我真的有去福利机构。他们将我拒之门外,也不知道上层下了什么命令,他们不希望我接触三月再引发传媒没完没了的追踪报道吧。美其名是很抱歉我的名字没有在向先生亲手写下的访客名册中,事实上我的名字是他们的拒绝来往户。
我生气难过,同时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我再尝试了好几次,没一次得其门而入。
我连三月是否真的在那个鬼地方,或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知道。
他们倒没有阻止我去见小乔。
小乔寄养在离家很远的某间福利机构中,有一个取代她母亲的人物叫法定监护人。
我跟那位监护人接触了好几次,她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妇女,育有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了,她似乎有用不完的母爱,于是便当上了照顾孤儿的义工,被她抚养过的孤儿已经有好几个。
比起当小乔的母亲,她更像小乔的婶婶。她人很和善有耐心,小乔很喜欢她。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情绪还不稳定的小乔跟陌生人见面,直到她得悉我就是小乔父亲的医生。
我跟她谈了很多很多,她说第一次见到小乔便在医院,那时候小乔刚刚失去了母亲,医生怕她承受不了,会失去生存意志,于是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当小乔问她妈咪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她时,她都心酸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到了最后,还是她跟小乔说,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我听着她的话,仿佛再一次听到阿密说三月的故事,重演三月年幼失去母亲的悲剧。
小乔闹了很久的脾气,天天都在哭也不吃不喝,哭累了就睡觉,醒来又哭。
那时期的小乔让她很头痛,纵然身体无碍了,心病却怎样也无法治愈。
一直到她告诉小乔,母亲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才牺牲的,你仍拥有一个好父亲,父亲正在辛苦地接受疗程,只为了早点康复然后与你在一起生活,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家,所以你也要努力康复。小乔终于停止哭喊,好好振作起来,希望能表现得精精神神好让父亲安心,好让父亲能快点来接她。
说到这儿,女人拭了拭眼角,欣慰地说小乔真的是个值得疼爱的好孩子。
我诚恳地向她低头致谢,感谢她代替三月向小乔付出。
她说,即使我是小乔父亲的心理医生,她也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让我接近小乔。我甚至感谢她这种严谨的安排,因为她照顾小乔并不是马虎了事,并不是作作样子。
当我看到小乔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三月的、艾莉儿的缩影,我鼻酸。
离我上一次看见她好像有一世纪了。她认出我,同时,我这不速之客也提醒了她的伤痛。
她躲在女人的身后,那紧紧抓着裤脚的小手让我很心痛。
她露出的那双怯生生的眼睛,跟艾莉儿第一次看见我时如出一辙。那时我就知道了,无论我要花多少时间、无论要多久,我都一定会进入她的心房,取得她的信任,代替三月当她的亲人,去照顾她、疼爱她,弥补她心中的缺口跟抚平她经历过的痛苦,让她主动来牵我的手。
我知道自己办得到。
为了三月、为了小乔,我一定办得到。
自艾莉儿来到我身边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很有小孩子缘。
半年之后,小乔的访客名册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还是她亲手写上去的。
她的字迹还是有点歪歪的,很可爱。
我记起了从三月手上接过的生日会邀请卡,那是我跟她的关系的起点。
而毫无例外,每一次我看见访客名册上的名字都会心微笑,禁不住感动。
小乔乖巧懂事,大家都很珍惜这个小女孩。在头一两次都会打量我、煞有其事地翻翻访客名册才让我进去的工作人员们,现在看见我都会大声招呼,拉着我交换一下小乔的近况才让我进去。
我可以带小乔出去玩了。
开始的时候有监护人跟着,直到第九、十次之后,她才让我跟小乔单独出去。
小乔知道我要跟她出去玩很兴奋,老远看见我就跑过来,仿佛一秒也等不及了。
她扑进我的怀抱中,牵起我的手,当她跟三月如出一辙的柔软黑发披在我手臂上,当她满载期待跟信任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仿佛拥抱着艾莉儿,我在她身上找到了艾莉儿的灵魂。
每一个周休,我跟艾莉儿曾经拥有的玩乐行程表,现在让小乔延续下去。
我带她去的第一站,便是我跟三月的家。
即使监护人吩咐我别跟小乔说太多关于父亲的事,就怕她会记起丧亲之痛,也怕她会太挂念还不能见面的父亲而变得郁郁寡欢,但在小乔主动向我问起三月的事时,我还是偷偷地,一点一滴、巨细靡遗地告诉了她,因为那是她最渴望知道的事,也只能透过我而得知。
我跟她说她父亲是个多么好的人、她的父亲有多么爱她、她的父亲为她付出了一切。
然后,小乔要求我带她去看看父亲的家,她想要看一看、摸一摸父亲的痕迹。
她想要借此接近她父亲、感觉她父亲,即使一点点也好。
我们打勾勾守着这个秘密不让其他人知道。
就像我跟艾莉儿偷溜出医院看烟火般,我们神秘兮兮地进入公寓,寻找三月的痕迹。
仿佛那不是我的家,仿佛我昨晚没有睡在里头那张床,仿佛我也是第一次踏足的陌生客人。
我跟她进行探险,宝藏是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足迹。在小乔心目中,三月就是个如此值得深入探究、敬爱敬重的亲密伟人,伟大的爸爸。
果不其然,她甫进来就看见了沙发上巨型的海绵宝宝。
(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坐在沙发上的海绵宝宝脚板可以碰地,它跟小孩的高度没两样。)
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完全忘了矜持地扑过去,紧紧搂着那令人羡慕的小子。
那小子今天非常尽责地完成了接待贵宾的任务。
我跟她说海绵宝宝是我送给她爸爸的圣诞礼物。
因为她爸爸也很喜欢海绵宝宝,每个星期都准时配着点心收看卡通。
小乔“咯咯咯”地笑着,很高兴爸爸有跟她一样的爱好。
然后她看见了墙上的句子。
沙发后用颜料泼洒而成的十二个大字,近看像有心思的抽象艺术图,远看,才看得出是字。
小乔看了好一会儿,又后退两步看,再退后三步,再退……直到她完全理解为止。
她问我那句子的意思,我预备了永不退潮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