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不该来这世间走一遭的东西,回去了又有何惜?
心,早已撕碎,皮囊,不要也罢,也罢。
突然就又想起一个人,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我白衣素琴,忐忑不安,他青衣徐行,似笑非笑,那时的月正明,风正清,我傻傻地以为猎物到手了,没有情义,没有爱恨,没有纠葛,什麽都没有,多好。
柳苏,若没有遇见你,多好。
我便还是那只笨笨单纯的小狐狸,知道寂寞孤单,却不会了解痛苦。
罢了,一切都随风而去吧,没有什麽可以永久不逝。
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还想著他。
“柳苏!”一声尖利如同匕首划破长空。
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却感觉身上一重,一个温暖的躯体倒在我身上。
睁开眼睛,我真想立马就闭上,这样,就不会看见那喷溅的鲜红,比阳光还刺眼。
我不晓得当时发生了什麽,我只能眼睁睁见证著红色染遍了我的胸口,地下,还有我的眼睛,我听见有人在叫,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却全部混沌不清,唯一清晰的画面,是柳苏的眼睛,灿如星辰,明若骄阳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了,最後那一眼,看的是我。
等我回过神来,身上早就空了,除了染料一般的血迹,庭院里没有柳苏没有道士,狐四撑著过来我身边扶住了我。
我抓住狐四,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拼命问她,问她发生什麽事情了,发生什麽事情了,发生什麽事情了…。一直问一直问,却好像都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
“真没想到他为你做到如此。”
“也没什麽,就当他还了你的。”
“那一下子真狠,估计活不了了吧。”
“我们走吧,这里是再也不能留了。”
……。。
其实狐四说的什麽,我真的都没听见,我一句都没听见。我耳朵聋了吧?还是这只是个梦。
柳苏不是只是利用我吗?怎麽可能会奋身救我?
柳苏,怎麽会死?怎麽可能死?
怎麽,可以死?
我倒是听得见狐四摇晃著要我醒来。醒来?我一直都很清醒的,不是吗?
当初,不是跟自己说好人妖殊途的吗?
当初,不是告诫自己不要搅进什麽混蛋情字的吗?
怎麽就不听呢,怎麽就不听,我恨,我好恨!恨自己连跟自己的约定都要违背。
我直至今日才知道,心被撕碎了不算疼,最疼的是心已经没有了,却还要拼了命在那个地方挖出点什麽东西来,而且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
“月华。”说这话的时候,孤岚从回廊那里转了出来,竟比在牢里的时候还要憔悴枯槁,虚弱飘荡地真的像了鬼魂,她已经不能直接承受阳光,却站在中庭的太阳底下,一动不动,身上每个地方都!!地响,那是她魂魄被灼伤的声音,她却若无其事,好似那与她无关。
我盯著她几近透明的魂,害怕从她惨白的唇间吐露出任何我不想听到的话。
“救他,求你和我一起救他。”她跪了下来,单薄的身子不住得颤抖,比风中的叶子还不如。
“笨蛋,别听她的,我们走吧。”狐四忽的脸色刷白,应该是想到了什麽,拉著我就直接想走。
“我知他伤你良多,”我的脚被孤岚拉住了,虽然其实我动也还没有动“但我知道你也还爱他,救救他,求你。”
接下去便是孤岚楚楚可怜的脸和剪不断的泪水。
“别听她的,别去,快和我走!”狐四紧张兮兮摇头看我,拉的我紧紧的,生怕一个不留神我就没了。
“一个都别想走!”利剑刺过,符印加身,我一个都没有躲。
狐四也挡不住,剑身刺进我身体里,把我滑稽地钉在一棵树上,我竟不觉著痛,真的,一点也不。
“柳苏还有得救,我可以救他,是不是?”被钉在树上,我直直看著鹤风。
“柳苏命大,自然有得救,别以为他肯为你挡那一下我就会放过你,”鹤风一手按住我脖子,直到我透不过气才冷哼一声放开“现在刚好,用你入药救他,看他以後还怎麽护著你?”
“让我先看看他。”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他,看见他清俊的脸,灿烂的笑,会讨人厌烦地絮絮叨叨,会使著坏来戏弄我,会埋怨我笨。
“你以为你有资格提条件?”鹤风在剑上用力,我感觉剑又入了几分木。
“心甘情愿的祭品和怨气冲天的祭品,药效恐怕也不会很一样吧?”我记得柳苏曾经说过,蜜蜂高高兴兴采的蜜,才会是香甜的。
他迟疑想了想,看我的眼也如利剑一般,好似要看透我的阴谋诡计。
“别给我耍什麽花样!跟我走。”他拔出剑,我一下子滑落。
其实我真没什麽阴谋诡计,柳苏都说了,我是那最最笨的狐狸。
“笨蛋!不要去啊!”狐四方才也被震伤了,此时却泪流满面在地上摇头求我,样子同刚刚孤岚有点相像,我想,是不是天下女子流泪时都这般动人?
“我有选择吗?”我淡淡笑著扶起她,自己答道“我别无选择。”
“笨蛋!笨蛋!笨蛋……”狐四她又哭又骂,骂到最後就全是抽泣了。
“跟我一起去吧。”经过孤岚的时候,我伸手拉过她,修长白皙的柔荑被日光灼得满是伤。
柳苏的房间不是没来过,只不过没有一次他是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丝生气都没有。
苍白的面色一下子就让我想起那使我头晕的鲜红,很大一片。
身後的孤岚从进来就开始抽泣,此时更止不住地哭。
“你们这些妖孽没有资格为他哭!”鹤风冷冷看了孤岚一眼,咬牙切齿。
我知道没有资格哭,但是我没有哭,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从刚才就没有一滴泪,一滴也流不出来。
“看过了快点走。不要逼我再动手。”鹤风有些不耐烦,握著剑催促著。
但其实我只是站著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连近前去看还没有。
“好,我走。”我转身就走,决不留恋。这不是我的柳苏,我的柳苏活蹦乱跳,百无禁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里挺尸。
我要我的柳苏活回来。
其实药引也没什麽,不过就是同上次看到的鬼东西一样一锅炖了,只是我下去就要看时辰,早下去半刻都不行,孤岚也一样,不到时辰也没用。所以,我们只能等,等待最好的地点,当然还是那个阴暗的地牢,不过这次多了狐四。
我跟鹤风提的唯一一个条件,是在那之後让狐四走,他已经有足够多的辅料,少一个无所谓,但对我很有所谓。
鹤风当然不同意,但是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没想到的是,狐四不同意。
“我这是要去死的。”我必须和她说个清楚明白。
“我知道你要去死,还是你自己选的,我都明白的,我不是笨蛋!”狐四怒气冲冲,撅了撅嘴。
“不是笨蛋就答应我不要跟著,在那之後就走。”
“笨蛋,笨蛋,笨蛋,”她连骂了我三声,然後声音陡得下降“难道我的心你还不懂吗?你可以为他去死,她也可以,为什麽我不可以为你…”
“我不爱你。”我摇摇头,她不知道她越这麽说,我越不可能让她去死。
“我知道,你爱的是那个混蛋!”她低下头,长长的刘海覆盖住了眼“结果,我爱的是你这个笨蛋!”
“不值得的。”
“那他又值得,值得你…。”狐四抬起头,眼眶是红的,话说不下去。
“不同的,他爱我,”说完我又纠正了一下“他或许爱过我,而我,却不爱你。”
“这是什麽道理?那她呢?”狐四被我话震了一震,又白皙修长如削葱的指指著孤岚“那个混蛋也不爱她,为什麽她也可以为她去死?”
孤岚脸已经不能再白下去了,却还是再白了一遍,身体开始发颤,死死咬住没有血色的唇,生生忍住泪没掉下来,还是红了眼眶。
“那是需要,没有她,这药也成不了。”我眼睛从孤岚身上转回来,淡淡道“若是她不是心甘情愿入药,我也会想方设法将她投入药炉中的,因为,这是需要。”
“…”狐四终於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第一次狐四说不过我,我想也会是最後一次。
“不要任性了,你爹娘和姐妹不都还在等著你回去吗?”我知道除了爱情,亲情也是很大的牵挂。
“…。”这次狐四彻底沈默,我知道,她动摇了。
“答应我,活下去,就当做是我最後拜托你的一件事。”
狐四这次连脸色都没变,我知道,她答应了,我笑了,大概好像那夜里绽放的花吧。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按照鹤风的步骤,孤岚是要先走一步的。
孤岚其实是我们这堆烂事之中既可怜又无辜的,我不说她是最可怜无辜的,是因为那天在药坛看见的无辜可怜的冤魂太多了。
我没问孤岚什麽时候喜欢上的柳苏,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
而且,重要的只是结果,她在第一眼就喜欢上和最後一眼才喜欢上,其实差别不大。
至於原因,那就更加不好说,估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麽会喜欢他。”在牢里的最後一晚,孤岚叹了气“这其实是件挺荒谬的事情,他是我仇人,我却喜欢他喜欢到不惜魂飞魄散,我对不起那些受折磨去了的人。”
我和狐四静静地听,都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她。
血海深仇,不是说两三句就能释然的,爱可以是本能,但宽恕不行。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代表其他人去原谅另一个人。
孤岚做著的决定,她下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但是她不会後悔,她没有下辈子了。
但是柳苏有,他不止有下辈子,还有这辈子,如果我们做出的药有用的话。
“月华,其实我羡慕你,至少,你还有爱他的资格,”她没有回头,阴暗的地牢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至少,他还爱过你。从我同他成亲那夜他在园子里看你醉了一夜我就知道了。”
孤岚走了,最後我只记得她那道虚弱至透明的背影,道别的话我没有说出口,道歉的话我也没有说出口,因为,我也没有那个资格。
如果不是有这些事情,她恐怕就会是永远是那个活泼天真带著娇笑的女孩子,倔强地同家人的魂在一起。
对不起,孤岚。即使道歉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孤岚走後不知道几天,狐四和我都没有心情去估算。
鹤风来了,我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便知道,时候到了。
“走吧。”我努力从地上支撑站起来,径直向牢门走去,淡然道。
“笨蛋…”狐四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定,更加知道即使能改变也无济於事,所以这几天都绝口不提,但是此刻唤我声音里还是带了哭腔。
“狐四,记住我说的话。”我不想回头看,因为此刻肯定会看到狐四那双水润红了的眼,这些天看过太多的眼泪,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了。
“笨蛋…”狐四到底哽咽著没说什麽,只是又唤了我,只要有心的人,都可以听得出来那里面带著怎样的绝望和哀凄。
“谢谢你。”我走出牢门的最後一刻,低低地说道。
在这个世上,狐四,是第一个待我好的,真心待我好的。
是这个经常瞪圆了眼睛一副火爆脾气的女孩子,一边狠狠骂著我笨蛋,一边耐心教著我不会的东西,是她看不过其他同类对我的欺辱,揪著我同人家打架,是她穿著一身的红,看著我娇嗔一笑……
也还是她,却为著我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呆在阴暗的地牢里,哭泣著为我心疼,要与我同生共死,哪怕我告诉她我不爱她。
对不起,狐四,我是个笨蛋,却只能愚蠢到底。
“跳下去。”鹤风指著眼前巨大丹炉面无表情地道。
丹炉被揭了盖,肉眼就能看见滚滚冒著的烟,弥漫起来的是一股股剧烈汹涌的怨气,夹杂著不知名的药材的味道,我甚至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嘶吼,哭号,哀怨,比上次看见的药坛透露出来的还要更加浓烈,更加教人心惊。若是换了平日,这样的威胁气息,已经足够我拔腿就跑,可是今天,我必须站定在这个地方,不能逃跑。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别无选择的选择。
这一刻我反倒是出奇的平静,从未有过如此的平静。
原来,这才是我的归宿。
在经历了可以说懵懂无知的千年生涯之後,一度以为後来的时日,才是真正的活著,那些温柔的笑意,爱恋的眼神,深情的爱抚,缠绵的亲吻,都曾经真真切切地打动著我的心,我痴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