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是在引诱我,殿下。而且你做的不错。”乌尔沈声说,“但我建议你放手。”
索玛停了下来,注视著乌尔的双眼。月色明亮,索玛的眼睛看上去是透明的浅色,像两粒折光度优良的浅蓝宝石。而乌尔背著光,索玛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们身後传来了轻快的琴声,来自於乌尔隔壁的小提琴作坊。一支舞曲从房子某处流出来,飘到了街上。有些断断续续,提琴的主人似乎在试著校准声音。
“我明白黑魔法师的建议。”索玛咬牙切齿地说。“你有许多办法可以让我松手,然後将我丢在这里,你一个人回到我的国家,搞定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索玛停了下来,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
“那麽,很好,”乌尔说,“现在我们达成共识了。我不需要给你念一个麻痹咒让你松手,你也会乖乖回到房里,对吗?听著,亲爱的,我还不打算背叛。我只是想独自完成它,因为我必须这麽干,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在身边……”
索玛愤怒地大声说,“你不可以!”
“我可以,殿下。”乌尔抓住了索玛的手腕,示意他最好松手。
索玛目不转睛地盯著乌尔的脸,“如果你想试试是一个麻痹咒的速度快,还是一记手刀的速度快。”
乌尔怔了一会儿,而後松开了手,抬手做了个妥协的姿势,“好,我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我们先进屋。冲动永远是魔法师最大的敌人,尤其是一个冲动的半兽人剑士。”
他们回到了屋子里,绝望地发现经过石像鬼的洗劫後,房子就像被炸过一遍。屋子中间的双人沙发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乌尔走过去,阴郁地坐了下来。沙发的腿发出一声嘎吱的呻吟,诉说著自己悲惨的命运。
乌尔看也不看索玛,将十指交叉,抵在自己的嘴唇上,阴沈地看著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他努力压抑自己时习惯这样。这会令他感到安全。
索玛看了他一会儿,也坐到了他身边。沙发再次发出不满的呻吟。
“在祈祷吗?”索玛学著他的样子十指交叉。这并不是他的讽刺,而是这个动作会出现在他们每次饭前,感谢上帝赐予的食物。索玛再熟悉不过。
乌尔耸耸肩,将手放了下来,“如果你的上帝感到寂寞,或许会听听我的诉说。”
“他总是很忙,”索玛半认真地说,“但你可以试试。”
乌尔没有回答,两人陷入了沈默。索玛善於命令,但不善於劝说。他组织著自己的辞令,终於决定开口。他咳了一声,用很确定的口吻说,“听著,乌尔,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波利国。”
“我很乐意听听原因。”乌尔说。他的目光在说,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也许在思考怎样把安德鲁干掉,或者别的更阴暗的事。
“因为你看上去糟糕透了。”索玛说。
乌尔笑了一声,“哦,您是第一天知道我很糟糕吗?”
索玛认真地说,“不,我是说……糟糕透了,你看上去。你根本无法去解决这个问题,它与你的过去缠在一起,让你看上去很痛苦。一个魔法师绝不会在这样的心情下战胜与他旗鼓相当的敌人。虽然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差劲透了,但我知道我不想看著你去送死。”
乌尔心想这位王子并不愚蠢。他确定自己没有表现得“很痛苦”,但索玛的确看到了冰山一角。他微微侧头看著索玛,有些嘲讽地说,“那麽,殿下,你觉得你跟我一起,或许还有你的龙骑士,足以改变我被干掉的命运,对吗?”
“我会保护你。龙骑士直接隶属於我,他们听我的命令。”索玛锐利的双目直直盯著乌尔,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保证。
乌尔注视著索玛的面孔,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怀疑和退却。但显然正直的王子殿下已经做下了他的决定。他脸上的线条拥有执政者特有的坚定和专断。
他在认真地提供帮助,乌尔想。
“殿下,拉菲尔没有告诉你吗,剑士很难插手法师之间的……”
“够了!”索玛突然打断乌尔的话,说,“我不能看著你送死。所以我做我能做的。我知道我可能帮不上忙,但是……”他突然提高嗓音,“哦他妈的接受他人的好意是这麽困难的事吗!”
乌尔惨不忍睹地想,或许不该让沃森与殿下接近,看看他都学会说粗话了。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因为这些年来,他的身边根本没有“好意”可以接受。这位生活在阳光下的王子殿下显然不了解这些。
索玛愤怒地说,“这好笑吗?你笑什麽?!”
乌尔没诚意地笑著说,“是吗?我笑了?”
索玛恨不得给乌尔来一拳,但是他的怒火被一个吻压了下去。这个吻印在他的额头上,带著一股柔软的虔诚。
“乌尔.佩因从不说谢谢,”乌尔柔声说,“可是,谢谢,殿下。不是因为你的保证。”
乌尔的态度改变得有些突然,索玛疑惑地问,“是因为?”
乌尔,“想知道安德鲁对我做了什麽吗?我想那个喇叭一样的变形虫已经告诉过你,关於我的家族。”
索玛,“……是的。如果你不觉得被冒犯,我很希望知道。”
乌尔很惊讶自己决定诉说。但这有什麽要紧吗,至少对方关心他的生死。
乌尔,“巴罗斯家族落没了三百年。”他坦诚地提起自己的家族。
索玛,“是的,我在历史书里读过。”
乌尔,“我的家族在落没的最初,遭受了一场屠杀。教会打算把我们一网打尽。”
索玛,“很显然他们失败了。”
乌尔耸肩,“对遍布全大陆的家族来说,赶尽杀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上这场屠杀一直持续了一百年,他们干起这活可不比我们差劲,”他看到索玛露出惊讶的神色,说,“历史书略过了这段,对吗。教会害怕恶魔之血的复活,怕得要死。一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用各种手段监视著我们。所以,活下来的家族成员想了一个办法保全後代。他们给自己的血下了九道封印,并且再也不对後代提起家族的事。毕竟,巴罗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家族的名字已经不能为我们带来任何荣耀,最好的办法是被时间遗忘。”
“是的。最後只有历史书记住了你们。”索玛说。
乌尔耸肩,“历史书总爱说假话。不过这不重要。回到我们家族。照理来说,所有的後代的血液里都会遗传封印,这是恶魔血脉的副作用,但在这时候帮上了忙。不过,问题出现在了二十七年前,一对贫民区夫妻的家里。你看,如果故事里少了‘不过’、‘然而’,那就不能称为一个故事。”
索玛真诚地看著乌尔的面孔,示意自己在倾听。
乌尔,“这一对平凡的夫妻中的一个是巴罗斯家族的後裔,但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像一切小说里说的那样,贫穷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对他们来说,那个孩子的出生是他们平静生活里最大的不幸。”
索玛知道这个孩子指的是乌尔自己。他开始有些抱歉让乌尔诉说这些事,因为他意识到之後的事或许会很不幸。但他非常想知道,关於乌尔,和巴罗斯家族。
乌尔,“一开始,他们觉得上天眷顾,带给他们这个孩子。”
乌尔已经不太记得被父母疼爱的感觉了,只是依稀记得曾经有一对夫妇,他们像所有的爱他们孩子的父母一样,期盼著他的长大。父亲会做些木工,他很擅长做人偶。母亲则是个温柔的故事专家。一家三口的木偶戏里,母亲总是观众兼职故事旁白,而幼小的他和父亲躲在简陋的木板舞台後头认真地演出一场木偶戏。他记得父亲也有一头金发,总是凌乱地披散著。他很爱笑,没心没肺,但就是让人觉得只要有他在,生活永远会这麽美好地继续下去。
“但是很快,在那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死了。”乌尔的语速不知不觉变慢了,“死状很惨,没人敢给他的家人看尸体,因为惨不忍睹。据说是被魔物袭击的。但是谁知道呢,没人会关心贫民窟里人的死活。好在上天那时候依旧在眷顾这家人,因为孩子的母亲很坚强,所以生活仍然在磕磕碰碰地继续。在那以後,贫民窟里不断有人遭到袭击,整个区生活在恐惧里。而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母亲发现她的孩子有些不太正常。”
索玛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叩著沙发的软垫,迟疑地问,“不正常?因为魔力的关系吗?”
乌尔,“我之前有没有说过,这孩子是在闰月的月圆之夜诞生的?”
索玛明白了什麽,“……妖魔最活跃的时候。封印松动了?”
乌尔,“是的。不幸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但什麽不幸也比不上一个失去丈夫的强装坚强的女人发现她的儿子也是一个天杀的魔物。那孩子能操纵植物,对它们说话,就好像……玩木偶戏一样。是的,他邀请他的母亲再玩一次木偶戏,因为他希望她能高兴一些。”
索玛,“这一定吓到了他的母亲。”
乌尔,“那时候她已经在崩溃边缘了。贫民窟的生活没有那麽容易,她负债累累,而且她很爱她的丈夫,虽然他已经死了。然後她就打了那孩子一巴掌,然後抱著他大哭起来。”
後来乌尔被母亲打过很多次,唯有这一巴掌记得特别清晰。像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伴随著母亲温暖的怀抱,抽噎的哭声,他的童年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了真正的崩塌。
索玛捏了捏了拳头。他感到很抱歉。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麽。
乌尔,“但是,你看,故事里总缺不了但是。但是,孩子的能力不愿被收敛,恶魔之血很霸道,不是吗?很快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个怪物。而他们中的不少人,家人被魔物袭击而死。周围人的目光有时很致命,就算他们什麽也不说。母亲因为他不能控制能力,越来越频繁地打他。後来,那个可怜的女人终於被折磨得够了,生活本来就够悲惨的了。她向教会求助,求他们净化自己的儿子,把他变回正常的人类。”
索玛望向乌尔,他说这些时,脸上表情很温和,并没有憎恨。他想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就算她做了什麽错事。
“第二天,就来了一个白袍法师将那孩子带走。走的那天母亲一直抱著孩子哭。她也许是後悔了,虽然那个法师一直在向她保证他们很快会再见面。但事实证明这是个谎话。母亲在当天就被教会秘密处死了。因为她可能带著巴罗斯的血,仅仅是可能。”
“该死……”索玛低声咒骂了一句,“他们带走你根本不是为了什麽净化对吗。”
乌尔,“不,不是‘他们’。是安德鲁。他处理了所有人的记忆,确保我的存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索玛惊讶地说,“为什麽?他想对你做什麽?”
乌尔,“安德鲁在当时是雅尔教会首席执行团的成员。他为了留在执行团,不惜用圣器掩盖黑暗气息,将自己伪装成白袍。但只有我知道,他是死灵法师。恶魔之血对他来说是千年难得的实验材料。没有任何一个死灵法师会错过。而他得到了。”
索玛的瞳孔渐渐缩小,他意识到了乌尔的话意味著什麽。
“没错,”乌尔的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温声说,“死灵法师,只用死人做材料。但他不能让我真的死掉。一则没那麽容易,二则他的损失会非常大。所以他总是设法把我弄到濒死的状态,方便他做研究。”
索玛感到窒息。他难以想象一个几岁的孩子被折磨到将近死亡,只是为了被放上实验台,让一个法师一窥究竟。而且这样的事显然不止发生了一两次。
“他……”索玛艰难地说,“他每天都做他那些研究?”
“不,怎麽会是每天。我天天去不了课堂,就算是安德鲁的儿子也会被开除的。”乌尔轻松地摊摊手,“但他绝对会珍惜周末的时间。他可真是坚持不懈,一直到我十六岁,他都在研究我。”
“上帝……”索玛低呼了一声。
“我像你一样像上帝祈祷,可是上帝从没管过我。他也讨厌巴罗斯的後裔,我知道,但为什麽不干脆让我消失呢?”
索玛攥紧了拳头,紧得发抖。他不知道该怎麽做,这有点超出了王子殿下的常识范围,他难以想象这种感觉。
“所以,我要表示感谢,殿下。你是这二十年来第一个对我的死活表现出关心的人。我很高兴认识你,虽然我是个混蛋。”
索玛看到乌尔幽绿的眼中浮现出温柔的神色,像阳光落在一湖绿水上,溢满了温暖的颜色。他太过於震惊了,以至於当吻落到他的嘴唇上时,他也没反应过来对方在做什麽。
他说自己是二十年来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