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碰触到疫神的气息,裴德有了几分清明,立刻又牵挂起元觞来,可他的生魂却无法脱离疫神的手掌返回,不得不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元觞他怎么样了?”
“我若不抓住你, 你就要被那些游走人间的幽魂怨念污染了。至于元觞,他非常糟糕。”
裴德心中苦楚,忍不住哀求道:“大神,你可否,可否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暂时照料一下他,等他好一点了——”
疫神沉默了一下。
真可笑,裴德,你以为他还会好起来。
那么他也未免太可怜了。
疫神不说话,只衣袖一卷,将裴德的生魂纳入他袖中,缓步走进小院。
雷声越来越近,隐隐电闪。
疫神的衣袖好似透明的一般,裴德清楚看到元觞就靠坐在墙角,定定看着面前躺倒的女子尸身,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怕一眨眼,就会有变故,疫神都走到他跟前,他才稍微抬了抬眼,一点儿没让那女子尸身离开自己的视线。
疫神等了等,不见他开口,皱皱眉头:“你在干什么?”
“我在等,”元觞有些艰难地回答,“等着看到底是谁。”
疫神无所谓地看了看:“我可以去掉这个法术。”
“不必!”元觞受惊一般剧烈地抗拒,“我不在乎多等几个时辰!”顿了顿,他又有些神情恍惚地说,“一定不是他,绝对不会是大哥!大哥一定是恼了我骗他,所以,所以——”
“你知他会恼,为何不告诉他实情?”
元觞埋着头,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歇斯底里了般边笑边说:“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的姐姐不是呵护我的人,而是要杀我取骨之人?告诉他我其实只能像牲畜棚里的牲畜一样被饲养在将军府,等着被宰杀的一天?告诉他我唯一的反抗就是选择病死在弱冠之前?我就是这么一个连保护自己都不能的废物?”
疫神衣袖里的裴德听得这话,呆了一呆。姐姐?要谋害他的不是狼妖么?
可不管是谁,都足够让裴德吃惊了,他原以为他们的企图元觞并不知情,未料得他早已得知,一想到他这十年的苦处,顿时觉得有把刀在他心上来回挫一般,疼得不得了。
“我不告诉他,不要他同情我,”元觞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低沉了声音,“过去的十年到底多辛苦,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向他乞怜的资本。”
裴德原本对他是完全的心疼,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怒气跟埋怨嗖嗖地往上窜!
元觞之前寡言少语,隐忍内敛,裴德还当他是多么识大体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幼稚,死钻牛角尖。 他还清楚记得元觞曾经说,是狼妖欺骗了他姐姐,所以才导致如今的一切。现在看来,他只是在粉饰,试图在自己面前装扮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家。
难道就跟他说的一样,是这么点最后的自尊心,让他不要别人同情?
同情怎么了,老子医者仁心,连自己养的芦花鸡都同情,同情你又怎么了!
他要早跟自己说他姐姐这么不是东西,自己也犯不着一时同情心冲昏头脑答应了狼妖。这到底何苦来哉啊!
元觞那点最后自尊心,也最后得太不是地方了吧!
元觞希望自己在裴德心中到底是什么模样,裴德并不是很明白,但搞得现在这鸡飞狗跳死一圈的,随便他是什么模样都该挨鞭子。
你叫我大哥,可心底里,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什么都可以帮你分担一些的亲人?!
裴德很是为自己不值,也为他不值,还有些怒气,可听他声音哽咽,又止不住难受,就想要出去安慰他,可是疫神的衣袖就好像是个迷宫,他怎么找,都找不到袖口的位置,他大声喊叫,但他的呼声,怎么也无法穿透这薄薄的衣袖。
疫神感觉到裴德的异动,只不紧不慢地拢拢衣袖:“人就是这样,没个长性。裴德他——”
元觞一抬头,眼睛赤红,瞪着疫神半晌,气势渐失:“大哥不是这样的,他,他定是怪我隐瞒,可我也没有办法。事情未成之前,我本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还不觉得衰老怎么可怕。可那时真看见了,我就——”
剩下的话,元觞没说出口,但那沮丧的表情,裴德已经完全看得出,元觞分明是害怕被嫌弃,不愿意被自己看见。裴德只在心里又气又痛,心说我老成那样没见你嫌弃,我又怎会嫌弃你?
隔了好一阵子,元觞才继续说道:“再说,我也不想他看见自己那样的衰老,我,我就想,拖得一时算一时。所幸他尚在昏迷中,我便想,若是让他暂时看不见,那还好糊弄上一阵。你不是说过,就算分命之后身体有什么异常,只要入妖地收集妖丹补命,快则数月,便可恢复,他根本不必知道发生过什么。”
“那你为何要把那怪物封进他眼里?还招来狼妖为奴?”
一提到狼妖和他姐姐,元觞的口吻一下子变得冷淡:“为什么不能?我姐姐要剑,我便把她封入他眼里,让她时时刻刻看着,那剑在我手中,是她永远也碰不到的;狼妖要人,我便让他为奴,眼睁睁看她被封印,无法触碰。他们折磨我十年,我只是要回报他们数月而已,很公平!”
“对裴德也公平?”
元觞想说什么的模样,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突然低头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下口那一个狠,血跟着就浸透出来,在本已血迹斑斑的衣服上再染一层。
他那个模样,裴德担心疫神再说上一句重话,他就要整个疯了。
裴德正琢磨怎么从衣袖里出去,突然听到一声极近距的雷暴声,黑云压顶,几乎伸手能及,翻滚的云气相互交融,甚是惊人。
疫神略一沉吟:“那你慢慢等吧。”
看他竟然是要走的模样。裴德那个急得啊,对着疫神大喊,疫神也不理,转身就走。裴德被困在他的衣袖里,毫无办法,只见他身形飘逸,一下子掠过树林,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低低伏在地上的狼妖。
它已经命在旦夕,只艰难地看了这边一眼,疫神道:“无妨,只是机会难得,我来看看天罚而已。你只当多了两个观众。” 说罢,他扬扬衣袖,将裴德的魂魄半放出来。
狼妖愣愣地看着裴德,终是叹口气:“我对不起你。但我从未打算让小姐借你的身体还魂,我说的是真的,我大限将至,投身为奴也只是博取再见小姐一次的机会而已。我也没想过真成功了。只是没想到——”
裴德正想问呢,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到如今,狼妖也不避讳什么了。
当时狼妖扶着小姐,在院子里坐着,他自知时日无多,只絮絮叨叨说着过往,沉浸在一个人的悲凉中,而小姐一直坐着,没怎么吭声。
过了好久,狼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为小姐戴在头上的钗,无端少了一根。
他一起疑,立刻发现小姐坐姿有点奇怪,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被桌面遮住了。他站起身来,立刻看到小姐一手紧握那根金钗,不断地扎在她另一只手上。只不过每扎一下,手上都是微微的光芒闪动,并无伤口。
“小姐!”狼妖惊呆了。
元觞所设下的封印,正在一次次保护他的身体不受伤害。可小姐这么做,分明是在触动了封印,元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按理说应该数日之后回返,可这下子必定正在急速返回。
狼妖愣住了,不知道小姐是作何打算,却听小姐阴沉着声音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放过元觞的,医仙在给你的药膏里加载了他的力量,虽然不能解开封印,但起码我可以移动他的封印一次。待会元觞来了,你先缠住了他,我自有办法叫他生不如死。”
裴德终于大悟了,为何自己会突然醒来,为何自己眼睛突然恢复,却换做喉咙失声,原来是小姐作祟,引得自己举剑面对元觞,偏偏还顶着他姐姐的一张脸。
元觞那刻的暴怒和杀意,倒是明白了。
一切都怪他姐姐!那天杀的元觯!!
狼妖喘了口气,定定看着裴德,像是明白他的想法,突然道:“你别怪小姐,是我一错再错,罪无可赦。小姐本是多好的人,你问问元觞,她多好,多美,多善良。都是我硬拉着她,不让她离开人世,才惹出了这些祸端。我其实也知道,那已经不是小姐,可不管她是什么,都是小姐因为我而变作如今模样,我怎能弃她不顾。便是死,也让我带着她,有我顾着她。”
裴德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疫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俩就比吧,看谁更圣母。”
裴德被疫神一激,那脾气就上来了,自己的性命就是被这几个人给折腾掉的,可是如今上演这一出,好像谁都有苦处,谁都有心酸,便弄得好像自己活该一样。
这TM什么道理!
空中的黑云几乎已经压低到了这片树林的枝头,疫神抬头看了看,一扬手,急忙将裴德纳入衣袖。他低声道:“裴德,死就死了,不要留恋人世,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下场。”
说话间,雷鸣在头顶连贯咋响!
狼妖的身体奇怪地扭曲了一下,有个女子的声音从他体内凄厉地呼叫:“放开我,放我走。”
裴德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声音多半是被他吞入体内的小姐。狼妖呼呼地喘息:“小姐,若是放你走,你从今往后游魂野鬼,再无人照料,我放心不下。”
说话间,一道霹雳横贯而来,狼妖甚至连移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正中它后腿。
裴德“啊”了一声,却发现狼妖似乎还没死,一道接着一道的霹雳,劈在了他的身上,渐渐从身体下方向上移动,他整个由下而上变得焦黑,面目全非。
疫神转身离去,不让裴德继续看下去。
只是他的声音在雷声中依然清晰:“妄动魂魄,触犯阴阳道大忌,将身受七十七道雷劈而死。裴德,你看清楚了,别走上这条道路。”
疫神这句话, 裴德这才醒悟过来,疫神抓着自己过来,为的就是要狼妖点醒自己,交代这一句啊。
突然,雷声隆隆中,裴德听得远方一声凄厉狼嚎,仿佛在说,“如此一来,再也不用分开。”
雷声骤停。
裴德长叹一声,
生死有命,执念成狂。妄念贪恋,徒成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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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写清楚了~~
这个故事一定在五一完结!!!
一壶论妖三 完结 下
如今裴德只剩一个疑问。他看着医仙疫神轮番往这里跑,医仙的怨气和疫神好声好气,再联想到之前狼妖的那番话,裴德自己总结总结,也捣腾了个前因后果。多半是元觞借着疫神的力量,用命当了赌注,骗得狼妖下手取骨炼剑,又在最后靠医仙的力量复活,抢夺了最后的胜利果实。
只是不知为何,医仙怨气那么大,若果只是被骗来施法,他是医仙,照理说不该如此小肚鸡肠。
他便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神正在往回走,听得他问,似乎想了一想,才说:“你为此事枉死,告诉你也无妨。”
他的开头很是奇怪,他没有说元觞他们的事情,反而说起这个世界的道理。
阴阳互长,相生相克。世间一切,秉承阴阳之理,总是成对出现,疫神与医仙也不例外。但他们虽被称为双生,实则同体异魂,共同使用一个躯体。
日为生,夜为杀,他们各自能使用身体的时间也因为日夜而分。
可是后来,为了某种原因,疫神不再甘心只拥有身体一半的使用权,只是苦无分开的对策;而医仙却满足于双生一体的状况,不愿意改变。但疫神与元觞的相遇,带来了机会。
“后来,你也知道,我带走了元觞,被他发现我和疫神双生一体之事,更被他觉察我想要分离的愿望。他说,若他体内之骨炼为剑,势能斩神,顺利的话,就能分开。”
只不过这个炼剑的过程,很是麻烦阴损,元觞却进一步表示,不必费心,自然有人会替他们炼剑,并提出全盘计划。疫神觉得风险虽大,但成功的几率也不算低。
疫神也提醒元觞,这个计划就算失败,对他来说并无损害,但元觞自己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疫神记得那时元觞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开始以为他是胸有成竹,现在想想,那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计划很顺利,黄悦带医仙来了,你的命给元觞,然后元觞一剑开神,将我和医仙一斩而分开。按照协议,我只要黄悦,其余都归元觞,不过当时狼妖却被医仙带走。”疫神慢慢说道,“我提醒过他小心,但他急着想要你复原,自恃有神器加身,你又有封印所护,终是太年轻,太掉以轻心了。”
疫神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停下来,说道:“裴德,现在你都知道了,那就快走吧,去阴阳道,现在就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裴德犹豫了一下,心中终是牵挂着元觞,小心翼翼地看着疫神的脸色:“让我再看看元觞吧,看看他怎么样,就一眼,然后就去阴阳道。”
疫神转过头去,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元觞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候的姿态,只是如今看上去就跟死了大半一样,动也不动,紧咬着自己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