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聊也指指地上,“天界在下面?”
“天界在下土的下面,但在凡世的上面。”
余聊有些糊涂了,“你是说,这三个空间是头尾接在一起的,如同一个环状?”
那女人点头,“你的形容倒是有趣。”
余聊又问:“那我要怎么回去?”
“苍卒平原上的无底洞可以连接这三个空间,我便是从那儿下来,你可以同我一起回去。”那女人道。
余聊赶紧拱手,“在下余聊,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人也一拱手,“阿九。”
“阿九姑娘在下土做什么?”余聊问。
面对余聊不断的提问,阿九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依旧神色寡淡,“我的夫君消失在了无底洞,我一直在寻找他。”
余聊没有接话,只怔怔看着她。纤细的手脚,白皙的肌肤,看上去非常柔弱。这样一个女人,为了寻找自己的丈夫,竟然独自上了苍卒平原,下到了无底洞。
阿九又往洞穴外看了一会儿,道:“把衣服穿上,我们要离开这里。”
余聊立刻起身,将衣服穿好。这时,阿九将灯笼递给了他,道:“你拿着,不要慌乱,有这灯笼,下土的游魂不会攻击你。”
“那你呢?”
阿九轻然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道:“我不用。”
两人便出了洞穴。
外面是昏暗的地下世界,不见日光,只在高穹上悬着一条莹莹光河,不知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变幻无穷。
借着这微弱的光亮,余聊看到了远处的山川和穴罅,曲折蜿蜒,还有巨大的钟乳石,倒挂在穹顶之上,下面长满了盐柱,泛着粼粼微光。
突然,阿九加快了脚步。余聊身体还很虚弱,能跟上她的脚步已是勉强,再无眺望的心思。
这时,感到了丝丝缕缕的风,有什么东西聚了过来,余聊定睛一看,竟是三四个高大的人形。之所以称之为人形,因为这已经不是人了。白森森的骨头裸露在破烂的皮肉外,身体也不是完整的,甚至有个没了天灵盖,却仍是稳稳站着,手里提着一模一样的灯笼,尖头八角,但是是铁制的。这几个人形对着阿九,很显然,他们的目标是阿九。
阿九道:“沿着这条道跑,一直到尽头。”说完,她挥起薄剑,恰巧避开那人形撞过来的身躯,轻盈地往上一跃,落在某个人形肩上,一下斩去那东西的头颅,干净利落。
余聊抱起灯笼,朝着路的尽头跑去。
那道路曲折,却只有单独的一条,没有岔道。也不知跑了多久,绕过了多少通天贯地的石壁,忽然眼前一亮。那黑暗的穹顶上,开了一个口子,白色的光线从那顶上落下,照亮了下面的一个悬崖。
仿佛回到人间。
那光线正落在一个悬崖之外,悬崖之外,还是不见底的深渊。若是从那头顶的洞穴落下来,便会正落下那深渊中,一直往下掉,直掉往这土地的最深处。
余聊仔细看了看那穹顶,并没有发现任何垂下来的绳子,有些怔愣。一回头,阿九已经到了他的身后,随着奔跑衣袂翩飞,纤尘不染。
“怎么上去?”余聊指指上边。
阿九道:“天地大战中战死的人,会变成游魂,提着灯笼在凡世和下土游荡。幸好现在的生门和死门不会同时开启,只要生死气流不过来,这些游魂便普普通通。”
余聊听着有些疑惑,“生门?东方的那个生门?”
阿九点点头。
“莫去东方,生门已开。”余聊喃喃念道。
阿九道:“现在生门不会开。”
余聊又道:“受生门的影响,形神分离,是不是在边界就可以恢复一些?”
阿九看着他,“谁受生门影响,形神分离了?”
余聊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说了,“凡王。”
“凡王?”阿九眉头一皱,“不可能。他现在在龙族境域里,怎么会受到生门影响?”
余聊看着她,没有说话。
阿九看着余聊,若有所思。
两人都寂静了一会儿,阿九一把抓过余聊的衣袖,道:“你来自哪个时间?”
余聊也同时脱口而出,“时间不对。”
阿九立刻接话,“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余聊犹豫了一瞬间,道:“我和暗希是来救人的。”
阿九道:“不可能,你们能到达这里,而且依你身上的衣物和装备判断,你们身后一定有着大队人马。不是来救人这么简单。我想要知道的是,你们大队人马出现在黑沼泽的原因。”
余聊一愣,这个女人说得如同亲眼所见一般,便说:“我们是来苍卒平原寻找救世的方法。”
“救世?”阿九皱了下眉头。
“凡世的灵力抽动机制快要崩溃了,唯一的线索是予帝留下的信息,也许,能阻止这个凡世毁灭,改变这个世间状态的方法,被予帝藏在了某处。”
“灵力抽动?”
余聊点点头,“灵力的改变,改变时间和空间,凡世因为这个原理而独立于世界。”
阿九道:“从头,从你进入这个事件的起初,开始说起。”
余聊犹豫了一会儿,脑袋隐隐作痛起来,所有的思想都开始集中,似乎他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与眼前这个人相遇。他本想在信息的不对称中获得他所知的东西,但是现在,他的整个儿大脑都不允许他有所隐瞒。
这个,大概就是他的使命。
他这样想着,将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开始,所发生的怪事娓娓道来,又将对于这个世间灵力、时间与空间的所思所虑都说了。
他的思绪异常通畅,似乎潜意识里完全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却是他最不解的地方,自己凭什么会相信这个人,并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是现在,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他再也无法深入地思考下去。
末了,那女人并没有神色变化,只轻轻发出了一个“嗯”,表示了倾听。
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于这些事件表现出如此平淡的反应,只能说明,这些都是她所已知的。
☆、无底洞
这时,她的神色似乎出现了一丝变化,唇角浅翘,看上去有些高兴,道:“他这样,也好。”
“谁?”余聊问。
阿九看着头顶的光芒,并不作答。
余聊道:“我已经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你,相对的,你也要告诉我你所知的。你要的,是未来的讯息,而我想要的东西,都在过去。”
阿九转头看着他,“你已经不会影响在你这个时间节点前的事件了。告诉你没有关系。”
“灵力,时间,空间。”余聊道。
阿九点点头。
学府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灵力、时间和空间的研究,甚至在学府还是神机营一部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随着对于这三者的关联解析,首先发现的,是不同时间的事件的结果的得到。而这个试验,起始于阿九的独特能力。
阿九说她来自于遗忘之城,城如其名,在世间只有传说,却鲜有人到达的一座城,至于位于何方,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住在那座城中,却可以预知世间所发生的事。因为她的思绪,她称之为思绪的东西,可以达到不同空间的时间,得知不同事件的不同结局。
但是由于时间悖论的存在,所有的结果她都无法改变,也遇不到任何她在此时间节点前认识的人。
她的思绪就这样穿越在不同的时空里,预知事件的结果,做出最正确的布局。
但是,她的决定渐渐不再是最为正确的,也渐渐显露出错漏的倾向,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在她能预见的所有结局中,都是悲惨地死去,惨烈到如她般冷漠都不忍见。
上天也许是有神的,神将每一个事件的结局都写好了,她不断地预知,不断消耗自己的生命,那人仍是一样的结局,受尽折磨后的死亡是他唯一的终结。
但是她所能预见的空间里,全部充斥着灵力。她想,也许在灵力稀薄的地方,有着她无法预见的结局。
这一推论,后来被证实。她尝试着将某处的灵力抽干,每次都由于不同的原因失败,一直到晨昏楼那处的成功。灵力的消失,使得她无法预见那里发生的事,而发生在其中的事,可以反过来影响到外面事件的既定结局。
于是,她决定了,她要改变所有事件的结果。而这些事件所涉及的空间太过于辽阔,要掌控这些空间,她几乎抛弃了自己的情感,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只是为了一个可能性,一个她所爱的人能够快快乐乐活下去的可能性。即使人终有一死,那人也要安安静静地死去,如秋叶般静美。
在这个时间里,她所爱的人被神使带入了无底洞。曾有一个结局是,那人被生生折磨死在天界,但是在中土的某处,存在着变数。她一遍遍地下到无底洞,探寻中土,终于,在遇到余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人会回来,那人一定会回来,她要把他带回来!
余聊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猜出了阿九的身份,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但在我的时间里,你已经死了。”
阿九的神色淡然,浮起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人终有一死,我不过先走了一步,只要他活下来就好。桀骜嚣张,寿与天齐。”
余聊还想说些什么,阿九继续道:“何况像我这种草菅人命,罄竹难书的罪人,早死早解脱。”
余聊开口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跟着你的人?比如,凡王?北主?”
“那已经是我能选择的最好结局了。”阿九道,“我不能有错,当灵力消失后,我的能力也会消失,再也不能做出最好的决策。集权的当权者若不能再更好地引导这个社稷,还是交权的好,我也算死得其所。”说完,左手一挥,已是要余聊噤口的意思。
余聊默了一会儿,仍是开口道:“我不在乎那些东西,但这个凡世要毁灭了,你可有办法挽救?”
阿九看着他,神情肃然,“我现在所处的时间,并没有解透灵力抽动的机制,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拯救这个凡世的方法。”她说着一顿,突然手放在胸口,道,“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有办法改变这个毁灭的结局,否则我绝不会将它实行在凡世。”
“你不是草菅人命,罄竹难书么?”余聊道,“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心灰意冷了,就想让这个世界和你一起毁灭呢?”
阿九的手捏成了拳,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个凡世,不是我一个人的凡世,天下苍生,黎明百姓,当年我们如此起誓,也忠于自己的誓言。我们付出了一切,甚至生命,至亲、挚爱、好友,全然不顾。这个凡世,我绝不会弃之不顾,就算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的誓言,更为了他们,那些为了这个伟业付出千万,甚至生命的人。”
余聊有些怔愣,看着她的神情,觉得实在不该怀疑她的承诺,便点点头,“好,我信你。我不会让他们放弃,就算剩下我一人,也会把你留下的线索找出来。”说着,他摸摸头,“但是,你能不能给点提示?”
“你们现在发现的线索有哪些?”阿九问。
余聊便一五一十说来,“现在掌握的线索,主要是你留给凡王的一封信,信上说,予仙,至我死后,即去苍卒平原,勿作停留。吾之思虑,唯汝可明。待到来日,娑柳树下,相伴生年。”
阿九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莞尔一笑,明媚灿烂,看得余聊有些痴了。只是一刹那,阿九便恢复了淡然的神情,道:“抱歉,这两人,真是水火不容。凌萼一定又在欺负予仙了,予仙才会瞒着他。”
余聊惊讶,“你是说,凡王隐瞒着什么?”
阿九道:“但是我相信予仙,他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他一定是想从凌萼那里得到什么,才会隐瞒了这一切,只要报复的不过分,你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喂,但是这个凡世要毁灭了。”余聊急道。
“但是凡世保存了以后,谁都还要活,不是么?”阿九拍拍他的肩膀,从腰间取下一枚印章,递到余聊手上,“依你判断,给予仙看一眼,他便明白了。”
余聊攥紧了印章,贴身收好,又道:“聿卿被魔物抓走了,暗希也许被魔物吃了,他们好歹都是你的手下,为他们谋划是你的义务吧?”
“你知道,我是见不到他们的,若我和你一同去了,他们才是必死无疑。”阿九说着,勾起手指,轻启唇角,“我有个法子,附耳过来。”
阿九在悬崖边点燃了一炷香,便拖着余聊躲到了岩石后面。那香烟袅袅,缓缓向高处的空洞飘去,融化在光线里。约莫过了半柱香,那顶上的洞外头,有了动静。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声,那遥远的洞边,露出了几个黑色的点,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