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说:“老三,你现在明白怎样才能不起战乱吗?就是将既得利益者扩充至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将权力下放。国将不国,但那将是一个新的国,我的理想国。”
阿九说:“老三,可是怎样将权力下放呢?首先要集权,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心,将权力集中和统一。然后就要向既得利益者收权了。我是一个强盗,我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抢。所以我要建立最强的军队,最稳定的权力分配秩序。”
阿九说:“老三,你也知道凡世的力量很弱,我们对抗不了种族。我们没有灵力,但是却可以发展灵力以外的东西。冶铁、制火、机造,哪一样都是强大的战力,它们的发展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成长孵化的环境,我给它们。”
阿九说:“老三,权力永远不能落入一小部分人手中,这样的权力最终都会有被打破的一天。所以,我不允许存在永恒的既得利益者,谁也不能永远将权力抓在手中,包括我自己。”
阿九说:“老三,我不会亏待你,我需要你。在这个国家走向理想国的漫漫长途中,也需要你。”
阿九说……
阿九说……
阿九说……
江山、社稷、权力、名声,破晓并不在意,他本是孑然一身而来,最终只是回归本原罢了。而那无妄无终的感情,却随着欲望而渐渐浓烈。
他想给它一个终结,他的一切功绩早应该定格在最意气风发的青春里,白头的将军,是不该出现在人间的。
于是,他服了蚀心草毒。
☆、晨昏楼
时间漫漫,长河滔滔。
破晓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醒来。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变了一副模样。他的身子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老,不死,也没有病痛。
他住的地方叫做晨昏楼,他每天只能清醒一个时辰。世间在变幻,光阴在流转,唯一不变的,只有他。
“我知道此事不能怪你,但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睡梦中,
言犹在耳,
佳人不再。
阿九,不,应该叫她予帝,她很早就不在了,死在他的晨昏楼中,走的时候还是非常年轻,看看她的想法,几乎是幼稚的,但是,她完成了。
阿九走后,再也无人来晨昏楼,破晓每日坐在窗前等半个时辰,然后睡半个时辰,浑浑噩噩过去。他总是觉得,阿九还会回来,她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受到生死的束缚,她一定会回来的。
渴了饮雨水,饿了食草木。
恍恍惚惚,荏苒几重,人世间匆匆过了数百年。
面前的人看到余聊,身躯一震,缓缓向他走来。
余聊浑身紧绷,万分着意于风吹草动。北主说过,人分为形和神,自己和予帝最多形似,但神却相差甚远。这样的妆容,骗骗旁人还行,要对付朝夕相对的人,只需一举一动,便原形毕露。
所以余聊不动。
破风之音炸响,一支鸣箭向余聊射去。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行步如风,拔剑出鞘,霎时挡下此箭。余聊正立于他身后,机不可失,袖中两箭对着那人后心猛地击出。
一箭正中左腰,另一箭擦身而过。只有经历过无数刀枪箭雨的磨砺,才能在思考之前本能地躲避身体,躲开了要害。那人一个踉跄,这才稳住身子,蓦地转头看余聊。
余聊立马向院子中退去。那院中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不,是爬满了人,白衣的面具人,待那人被余聊引出晨昏楼,立刻弓起背,犹如弹射一般,向那人攻去。
刀光剑影,猩红弥漫,那从天而落的残肢碎布,彷如天花乱坠。这人受了伤,居然也能这么厉害。余聊扶着右臂,弓弩的后劲大,至今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但是,弩箭有三支,他却只射了两支。看着那人时,他犹豫了一下,第三支正巧卡在了箭道中。
这一仗,血流成河。那人以一敌百,居然占了上风。
余聊有些害怕,那是泺婴他老姐调来的人,也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如果这些人杀不死那人,那别无他法,他也要死在这儿。所以最开始的弩箭一定要射准,但是余聊却失了手。
他往洪荒殿退去。晨色微曦,洪荒殿门很快就会打开。即使落入那些玄士黄门的手中,也比直接死在这里的好。那人再嚣张,也不可能一路杀出洪荒殿去。
“你是谁?”
那声音顿时出现在耳后,凛冽如寒冰。
余聊一下僵直,缓缓转过身。那人就站在他身后,剑尖直指他的喉咙,左腰处大片红染,拖着一路的血渍。
那一刻,朝日升起,红光入室,殿内顿时金碧辉煌。那人的脸在光华中渐渐清晰,剑眉斜飞入鬓,朗目精光内敛,薄唇皓齿,这般威风凛凛,犹如翱翔在天的雄鹰。
鼓声打响,洪荒殿门开。一排排的上议人士列成整齐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进入殿内。
那些人越往殿里走,余聊的身体便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为什么这些人,对殿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对一个执剑的浑身浴血之人置若罔闻,难道这里所有人都被控制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是谁?”那人又问了一次。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余聊渐渐镇定下来,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为今之计,只能装人装到底了。如果是那个女人,会怎么答呢?井然有序的房间,毫无个人意念,她和人说话的时候,绝大多数应该在谈公事吧。那她应该说什么?
“这就是你做的事?”余聊直直地看着那人,露出毫不畏惧的姿态,单手轻轻一挥,视线揽下殿内众人。
那人大约思考了一会儿,不动声色,道:“凌儿,这些人背弃了你信念,我只是将他们的思考稍稍摆正。”
余聊看了周围一眼,众人只是站着,没有其他的动作。一个个杵在那儿如同木偶。
“自作主张。”余聊不屑地说道,那人听闻,眉头一皱。余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硬着头皮往下说:“民众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体,他们充满了智慧,自会引导凡世前进的方向,何来你操心?你能带着他们走过一时,还能永远地走下去?完全掌控在手中的东西,何来对于未知的恐惧,没有对未知的恐惧,何来创造的动力,没有创造的动力,就没有光明的未来!”
那人一凛,大概心中已有所动,化到剑尖,轻轻颤抖。
那日朗日当空,阳光正好,阿九的容貌融在朦胧中,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老三,你可知为何你自以为面面俱到,到头来,却仍然常有失误。并不是世事变化无常,而是你漏算了人心。人心并不如你所想唯利是图,单纯理性。坚强、脆弱,热情、冷漠,都是可以同时存在,只要不是完全的理性,每个人的决定都会被情绪所左右。要算得人心,就必须要信它。你会漏算人心,最重要的就是你的不信任。你不信任别人,所以你才会做事多管齐下,自以为面面俱到,却错漏百出。因为你不信任牵涉入事的每一人,所以自作聪明为他们计谋,为他们作布局。而你却独独忽略了每个人的心念智慧,便成事不足。”
“看来这一次,我又多事了。”他轻声低喃,眼睑下垂。
就在他失去斗志的这一刻,余聊迅速出手,最后一箭直入他的心脏,透胸而出,掉落在地。那一刻,鲜血飞溅,那人放下剑,捂住胸口,眼神绝望。
时光交错,容颜恍惚。
“我知道,你后来从天河尽头带回了老八。若不是老八执意离你而去,你也不会这么快心力交瘁而死。”他有些激动,口中咳出血来,渐渐跪倒在地,支撑身体,“老八那么聪明,怎么就是不明白。”
余聊听着,云里雾里,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待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再补上一刀,现在上去,太危险了。
那人抬起头,望着他,说:“凌儿,我只盼望着,若有来世,我还想与你一起仗剑骑马,驰骋疆场。那时的快意、情谊,支撑着我走过这几百年等待的时光。我将我这一生都给了崎氏,给了凡世,这样,你便许我一世,好不好?”
余聊看着他,那眸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深切和瑰丽。可他不是那女人,怎么许他一世,便说:“等你到了冥府再说吧。”
那人轻然一笑,“你不是凌儿,凌儿不会给我任何希望。”
阿九说:“老三,我不会给你任何希望,因为人一旦有了希望,便会扰乱心境,而且在失望时,会跌入更深的绝望。起起落落,喜怒哀乐。你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清清冷冷,淡然处世。人总有一天会失去一切,我夺了你的权,夺了你的自由,你永远都不会再拥有它们了,我永远也不会还给你,但我要你活着,活着见到我的理想国建成,这需要漫长而久远的时间。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超然于一切的祥和与宁静,是做不到的。老三,你就睁着眼睛好好看着就行,就算是替我看着。”
阿九说:“你看到书桌上的那只白玉瓶了吗?它坐在那里,洞悉我一切的思想和谋划,但我不会毁灭了它,因为它是属于我的,是我将它摆放在那里,它坐在那处是我赋予它的责任。老三,你也一样。你只是我陈列在楼阁里的珍宝,我喜欢收藏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你就是其中一件。而你所要做的,就是我赋予你的责任。所以你无需思考,无需多想,更无需希望。”
阿九说……
阿九说……
阿九说……
阿九说了什么?这个狡猾而自私的女人到底说了什么?破晓的思绪渐渐归于虚无,能和这样的女人生在同一片天空下,生在同一个时代中,是何等的快意,和折磨。
来生,还想和你一较高下,即使自己一败涂地。来生,还想和你快马扬鞭红尘里,扫尽天下风光。来生,我们不必再你争我夺,若是一段儿女情长,该有多好……
那人缓缓倒下,闭上了眼睛,神色异常平静,似乎没了补刀的必要。周围也是一阵轰响,余聊一看,那些神采奕奕的来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一人跑出了洪荒殿,一路上侍卫、文官、等待的随从都躺倒在地,一副沉睡的样子。偌大的洪荒殿,竟没有一个活人。
在大殿的正前方,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所雕刻的,是整个凡世的地图,而万象城的设置,浮雕在石台上。余聊低头仔细看去,他现在所在的,是万象城的正中央,偏东一些,就是济世悬阁,看上去非常近。他心中一动,便决定到济世悬阁一趟。
这时,他听到一些诡异的声响,像是蜜蜂震动翅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发现洪荒殿上头涌起一个巨大的白色气泡,迅速涨大,直到笼罩住整个宫殿的上空。里面飘渺着如同白色的烟雾。
突然,那气泡猛地炸裂,伴随着一声巨响,里面的烟雾喷涌而出,飞速扩散。
是白雾!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余聊眼前已是一片茫然,仿佛又回到了雾区。他用袖子把口鼻一捂,向济世悬阁跑去。
洪荒殿是雾气最重的地方,越是远离,视野越是清晰一些。
假山石林,亭台楼阁,待余聊回过神时,他已经迷失在了重重长廊之间。
突然,听得几声惨叫,余聊向四下里看去,这声音很快就隐没在薄雾之中,辨不清方向。但是,他感到了些许危险。
记得屁羔子曾经说过,建造宫室的工匠会用长廊顶部的横梁来标明廊亭的位置。余聊便抬着头边走边看。大约走了几段,果然有看见间隔距离有缩短的迹象。这时,看到长廊顶部突出了一个灰色的东西,似乎像一个茧子,细细听来,隐约有嗞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余聊听得汗毛直竖,赶紧离开那地方。又往前走了许久,便看见一个廊柱上也结了一个茧子样的东西,但那个茧子是破开的。里面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愣间,余聊感到脚踝上刺痛,低头一看,一只细小的东西正抓着他,那东西像只老鼠,皮肤是裸露的,没有毛发,深紫色,大概有半只手掌大小,爪子很长,已刺入了皮肉。这丑东西不但紧紧抱着余聊的脚踝,似乎还在轻声地叫唤。余聊不耐烦地将这东西一脚踢走。
那东西滚落院中,忽然发出犀利的惨叫,一会儿的功夫,成片的叫声响起,似乎在应答。余聊知道这东西难对付,赶紧撒腿就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东西的叫唤似乎一直在耳边,余聊也不敢停下。突然眼前出现一只白色的狼,但又不是狼,它的头上长着尖利的角,看到余聊跑入它的地盘,猛地直冲扑来。余聊连忙往旁边一躲,几个翻身,又才站定。
余聊定下神来,发现眼前围着七八只长角的白狼,正虎视眈眈。那些野兽可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立刻一拥而上,他赶紧拔了匕首抵挡,身形晃动。可没动几下,便感到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