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聊听着点点头,目光却往远处看去。旅店在进山的口子上,站在门口,可以看见近处的山脊盘桓着一条蜿蜒的小道,曲曲折折通向远方。道上,行驶着一辆牛车,像只虫子似的缓缓爬动。余聊指了指那辆牛车,问:“这道,是通到什么城来着?”
老板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沿着这条道走,就能到缯城。这半道上,有个很有名的小镇,叫头镇。据说一百多年前,还是淮沐当政的时候,那镇上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铜头来,鼻子眼睛清清楚楚,但是再往下挖,却怎么挖也挖不到下巴。后来镇上的小孩接二连三地不见,都说是这铜头作祟,就请了学府的大师看。大师说,要用带头的名字才能压住。这不,那里的人的名字里,就全带上了头字,到现在大部分人名字里还带着头。你现在去头镇,还能看到那个铜头。是我这小店的十个大,才挖出了一半,只有上半张脸,就在镇南边。”
“那这铜头的脸岂不是很长?”余聊比划。
老板笑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余聊挑挑眉毛。那个什么王头八头,取了那么奇怪的名字,应该是和那镇的传说有关,估计那伙人都来自于头镇。而那个壮汉和屁羔子的本名,弄不好也是个什么头。
忽然,店老板的声音又是一低,“我说小兄弟,你什么都不知道,莫非是从山那边过来的?雾里出来的?”
余聊猛地回过神,看着店老板,冷汗直冒。但他自信他可以把自己的慌乱掩饰得很好,便说:“我是小地方来的人,爹娘也没教过我读书写字。初来乍到,不知道头镇缯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店老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当然奇怪。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出来采石头,胆子够大的啊。”说着,他指指旅店里边,“你们是去雾区采石头,没错吧?”
余聊点头,“东家看人倒是挺准。”
店老板笑了笑,继续道:“看到希爷我就知道了。这一带采石头,名气最大的就数他,每次都是住我的店。不过进山前,我怎么没见着你?”
余聊刚收敛的冷汗又开始冒出来,心说这店家不简单,便道:“我先进的山,没和希爷他们一道来。”心头一转,这地方小,若是店老板说每一个新进山的他都记得,再问下去怕会出破绽,得赶紧把他的话堵住,就继续道,“我进山办点事,就没绕到这个村。”
“难怪我不记得。”店老板总算点了头,没再往下问。
这时,旅店里传来稳健的脚步声,这声音熟悉。余聊转回头,就见壮汉向着他而来,走近了,说:“小兄弟,快过来,有事商量。”说着,突然一个抱拳,“小兄弟,还没请教怎么称呼,我叫矛良。”
余聊赶紧回礼,“在下余聊,矛良大哥。”
“余聊兄弟,商量个事,一起过来吧。”壮汉说完,往旅店的内屋一指。
余聊便和店老板招呼了声,随着矛良一前一后地往里走。进客房时,其他人早已到齐,待他们两一进门,就把门锁了。
大件宝贝在山里逃命时丢得急,天亮后捞了些回来,所剩不多。那白面团躺在床上,像个活人一样。剩下的那些小玩意儿,统统放在桌上。
众人便围着桌子坐下。
“桌上的东西已经分过了,字据也签了,剩下还有没有私藏的好货,拿出来瞧瞧。”老头子把几张写了字的纸张塞入怀中,又将纸笔摊开,看着余聊。
余聊从怀里掏出羽衣。
那羽衣折叠起来只有巴掌大小,一展开,如烟如雾,随着动作袅袅翩翩,没有一丝褶皱。
“鬼爷你看着给个价,都是混口饭吃。”
老头子眼珠一翻,道:“这东西卖出去可不容易……”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忽而听得希爷一声咳,便说,“你我第一次做生意,我不能亏了你。看在希爷的面子上,给你这个价,我直接收了。”说着,摊开手掌,“五十两银子。”
壮汉插嘴道:“希爷的面子就值这点钱?谁不知道希爷是缯城的财神爷,财神爷的人你也坑?”
老头子瞥了一眼希爷,那小年轻的脸色没有变化,却似乎有些发冷,便又看着余聊改口道:“那八十两。第一次算我吃点亏,但这亏是为了我们长期合作。你可记住了,下次有好货,从我这里过。”
余聊还未开口,壮汉又是一声冷哼,然后拍拍余聊的肩膀,说:“小兄弟,说点话。”
余聊心里发毛,他只知道羽衣是礼服里的上品,有钱人喜欢收藏。他回想了一下众人对这件衣服的评价,“上好的羽衣”、“帝王陵的主位”,便觉得这衣服该是一件极品,便开口道:“一百两。”
老头子脸色一黑,“你可真敢要价。”
余聊顿了顿,正想着加上“金子”二字,便听见老头子拍板。
“算你狠,我今天就认一次亏。”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之后签字据,余聊不会写字也没有印章,只好摁了手印作数。那老头掏出枚私印盖章,那刻章的石头明黄通透,水头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块好石头。
曾听矛良说过,做石头生意的,私印就好比身份标识,刻印的石头越好,地位就越高。
老头子盖完章,吹着纸上的墨迹,说:“对了,羔头,我记得你捡了个好东西,刚才你不拿出来也就算了,怎么说要分那面团了,你捡的东西也是白面团儿上掉的,现在该拿出来让我们瞧瞧了吧?”
“先说好了啊,这东西老子可不卖。”屁羔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块蓝色的东西,紧紧攒在手中。
那东西大约只有小半个手掌大小,晶莹剔透的蓝色,非常纯粹均匀,毫无瑕疵。这石头被打磨过,散出的光线十分柔和,质地也极其细腻。石头的正面浮刻着两个字,端端正正。即使余聊不认识那字,也觉得龙飞凤舞,气势非凡。
这大概是个挂件,三棱柱形,已经没了穗,奇怪的是穿穗的孔不是打在正中,却是打在棱柱的一个角上。如果那孔上了穗,由于孔是歪的,穗也会是歪的。这么好的东西和做工,为什么偏偏是歪的呢?
屁羔子看字看得最清楚,“这两个字应该是古字,鬼爷你看看。”便把东西往老头子那里挪了挪。
老头子眯起眼睛,仔细瞧了一会儿,道:
“这上面写的是冰尘二字,属于流云文,东边这一带的古文字了。这流云纹据说是从龙族流传而来。这东西也不是个坠子,而是个铭牌,是象征身份的东西。那孔,也不是穿穗的,里面有微雕。”
“哦?”屁羔子来了劲,瞪眼往那孔里看,“是有东西在里面,太小了,看不清。”
老头便伸手,“这铭牌不是这么看的。我来给你演示,把东西给我。”
屁羔子这才不情愿地把东西给他,老头子拿到铭牌,趁势摸了几把,爱不释手。
“少碰我宝贝,快说怎么看!”
“稍等。”老头取过一边的烛灯点燃,然后将牌子举至烛火前,缓缓地移动角度,烛光照入牌子,折射在桌面上,映出了蓝色的影子,“这方法我也吃不准,只在书上看到过,好像也是龙族的工匠开创的方法,嘿,有了。”只见牌子停在某个角度,有一幅画出现在了桌面上。
图上七个人,一个人端坐中央,其余六人环绕着他,似乎在舞剑,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看完了吗?还给我。”屁羔子一把夺过铭牌,再次塞回怀中,“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着传家。”
老头哼了一声,“还怕我抢了你的不成。”
这时,希爷的声音响起,“这面团怎么个分法?”
矛良反应极快,迅速说道:“能把这面团带出来,希爷功不可没,所以这东西我们和希爷就均了。”说着,他两眼盯着老头,“鬼爷,你出多少价?”
鬼爷的脸色有些黯沉,道:“这东西可不是我出得起的价,要看出手的价钱。山里头议的价钱是四六分。”
“我们可没同意,你说的可是四六起。”屁羔子插话。
鬼爷捋了把胡子,“既然你们要和希爷均,我自然要给希爷面子,只分你们四成实在是对不住希爷。那我再让出一成。好歹我这里死了伙计,得好好安顿他们一家老小。”
“鬼爷,我这有个出手的法子,不知你介不介意当一回经手人。”小希爷开口,抬起头,眸子幽黑,看得人直寒颤,“我知道你做生意稳重,但现在面团只有一个,不希望你低价出了手,难得有极品,要赚就要大赚一笔。事成之后,我只取一成,剩下的,你们再议。”
几句话说得老头子眉开眼笑,“希爷,不,财神爷,你说怎么赚?”
希爷垂了垂眼睛,似乎看了白面团一眼,道:“我要你去晟城的天居宝放出消息,再带上这里的几件好东西,一件一件放出去,把人引来。等到六月十五那一场,拍白面团。”
虽然希爷说得平静,老头子的脸色却变了几变,最后开口道:“放天居宝风险太大,他们要的提成太高,而且还要搭上其他的东西。当然,最怕是明面上没人敢要。”
“这你不用担心,一定有人要,拍出去的价会是你直接出手的百倍。”
老头子笑起来,“虽然您是财神爷,但我也年纪大了,有些事,没有定心丸,不敢做呀。”
余聊看得真切,那老头子的脸色有些古怪,并不是思考的样子,而像是狐疑着什么。
壮汉没了耐心,插入话来,“你不做,有的是人做,不带着你发财便是。希爷说得好,要赚就赚个大的。”他说着,对希爷道,“希爷,我跟着你发财。”
老头子一听,笑得脸上皱纹连成一片,“请你的,我小小聚宝斋吃不下这好东西,没这么大胃口。”
壮汉拍桌而起,眼看就要打起架来。
希爷又再次开了口,“那也好,我再找其他的经手人。”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无波,顿时将一触即发的战火浇灭。
壮汉也冷静下来,“有钱不赚,真有你的。”
鬼爷似乎和身边的伙计说了什么,便转过头回道:“一个白面团而已,不要伤了和气,以后有生意还可以继续做。”
事宜谈妥,不合之处,多说无用。第二天,就各自理了东西,雇了牛车,往旅店前的路上去了。
☆、驿站
据说,开春时,边境军在道路两边进行了清扫,将这附近山里的猛兽往山林更深处赶去。牛车外面包了一层落地草,有着令动物讨厌的气味,一般的蛇虫也不会靠近。
所以这一路,确实够平静的。
半路上,到了通往头镇的岔道,八头和屁羔子就下了车,矛良则带着面团跟着希爷继续往缯城走。
小希爷赶牛车,车子走得四平八稳,矛良和老头子一伙儿都坐在车里,别看昨儿个吵红了脸,今儿个在车里却是一路谈笑。
余聊坐在外头,看着沿路的风景。这两天,他一直在找机会,想问问当初希爷为什么帮了他。
一山重一山,一峰叠一峰,余聊看的也烦了,便转头看着小希爷。这家伙长得极其精致,眉眼之间就跟雕刻出来似的。小希爷也发现有人在看他,便偏过头回看。四目相对,希爷那乌黑的眼珠子眸光内敛,捉摸不透。
“你倒是沉得住气,山中有那么多机会,你不走。难道不怕我害你?”
余聊看着他,心思一转,道:“我不怕,你当初能说那样的话,我们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倒是你,就不怕我来历不明,存了害人的心思?”
那小年轻神色不动,“要害我,得看你自己本事。既然都跟着我来了,那大家心照不宣。”
余聊心里虽疑惑,却不回话。对方也不计较,顾自赶车。
天很快黑了下来,几乎看不清道路。这时,从远处传来摇动的火光,是个驿站。
那驿站建在路边,门面都是石头垒成,顶上起了个石柱子,挂着火盆,在过山风吹动下,左右摇摆,昭示着驿站的存在。
几人便牵了牛车进去。
那驿站门口挂了串铃铛,风吹着也不响,煞是奇怪。
入门就是院子,院子中央燃着篝火,一堆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围坐在篝火旁喝酒,他们身上的服饰颜色鲜艳,非常另类,一眼就能认出是外族人。但周围的人并没有避开他们,反而有人上去敬酒,交谈甚欢。
小希爷见余聊看得入神,便对他说:“这是北狼族的人,凡世的道路大半都是北狼所修,所以,他们可以在任何一个驿站免费休憩。”
“凡世?”
“这雾所包围的地方,就是凡世,我们在凡世的最东面,而北狼野在凡世的最北方。”
余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想再问,那小希爷见他点了头,就径直栓牛去了。
这时候矛良上来抓过他,道:“小兄弟,咱俩一个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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