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暗希大喊。两人听见声音,瞬间停住脚步。
轰地一声,那些匍匐在泥浆中的虫子突然都飞了起来,弥漫在空气中,黑压压地一片。余聊意识到了不对劲,为什么这些虫子都在离泥浆一尺多高的地方徘徊,仿佛在逃离某个东西。暗希在虫子的围攻下似乎受了伤,挥剑斩落了几只虫子,退下了悬崖,小心翼翼地俯身在泥浆中。刚才他在悬崖上,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只见暗希抬手轻轻敲打着泥水,不紧不慢,均匀地,泥水上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向周围扩散而去。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暗希兀自不动,持续敲击着泥浆。余聊和泺婴背靠背站着,摸着刀,神经紧绷。
突然,雾气中出现了一层黑色的东西,看不见固定的轮廓,大约覆盖了半个泥潭的大小。蓦地眼前一花,那东西猛地朝暗希飞去。暗希的剑瞬间挥舞而出,只听得嗡嗡的铁器震动声,那熏黑的剑身上下翻飞,仿佛形成一道道交错的纹路笼罩在他四周,溅起层层泥花。
泛起的泥浆如同海浪,一个浪头扑腾在暗希身上,被他打散,又一个浪头围拢而去,无休无止。
“怎么办?要帮忙吗?”余聊低声问泺婴。
泺婴握刀的手紧了紧,“你怎么帮?过去捣乱?”
“只要是有物质的相互作用,都是有形体的。”余聊说。
泺婴一愣,“你看到那东西的形体了?”
“一定在泥浆下面。”
“说了和没说一样。”泺婴嗤之以鼻,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烧一烧试试。”正要点燃,被余聊一把夺了去。
“这下面都是可燃性气体,一点,我们全都完蛋。”
“少废话,你看那边。”泺婴一指。
余聊看去,暗希的手中突然生出火来,向上窜了一尺多高,腾地变得耀眼无比,他将火按入泥浆中,周围的泥水猛地通亮起来,并迅速蔓延,整个泥潭的水彷如燃烧,散发着光辉,却变得澄清透明。
为什么没有爆炸?这是余聊脑子中一闪而过的想法,瞬间又被眼前的东西所惊骇。
那是盘旋在水底的巨大的多足生物,在透亮的水中,看得清晰无比。那东西如同沙蚕,却身披黑色的硬甲,它的每一条足向四面八方延展,在水下结成蛛网的形状,那些形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它的多个足绞在一起,朝一个方向旋转,直至皮肉紧绷,再突然反方向旋转起来,搅得四周的泥水螺旋,生出一串气泡,跃出水面,形成一道一道的波浪,那力道是十足的,拍在岩壁上,便打出一个个的坑洞。
“这泥浆能缓冲,如果把它逼出来,说不定能好打一些。”泺婴开口说道,“还有,不要动,免得把东西引过来。”
那一时间,在余聊的脑海中只冒出了两个词,渗透压和氧浓度,随便改变其中一个,就能让水中的生物难受得窜出水面。很简单,外皮层厚的话,就不可能长期生存于水中,外皮层薄的话,又容易被外物所侵扰。这厚厚的铠甲,必然不是为了在水中生存所存在的,那它进入水中,必然有一渠道来贮存或者摄取氧气。
余聊便细细看去,那巨型沙蚕尾部,长着几道触须,掩埋在泥土里,虽然水中通亮,也看不清楚,再往上找,果然看到岩石缝里夹杂着几道不自然的藤蔓痕迹,和石头一样的颜色,但在这种岩层里,怎么会生成竖直条带的石柱。再看天空中漂浮着黑压压的甲虫,却没有甲虫接近那里,是了。
余聊便对泺婴说:“我们悄悄过去砍了那几根触须。”
泺婴顺着余聊的眼神,看到了那几根掩藏在岩缝里的石柱,“是不是把那些砍了,那东西会出水?”
“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运气一直不错。”泺婴说着,解下包袱,拿出一把小巧的弓弩,然后在弩箭上涂上灵粉,快速地朝触须射去。
啪啪啪,几箭连射,直打下了一层碎石,仿佛在岩壁上横着划了一刀,将那几根石柱打断。断裂的石柱掉入泥水中,吹出了一连串的气泡。
那怪物似乎没有反应,仍旧将目标定在暗希那儿。
两人的下身长久没动,几乎要麻木。
“喂,你的策略不管用。”泺婴说。
余聊正想回答,突然,那泥水搅动起来,巨型沙蚕开始往上爬,它伸出的肢体更加密集,几乎满布了整个泥潭。
“快跑。”泺婴低声一吼。
两人转身就跑。跑了没几步,就发现身上缠上了触脚,当即停下,一动也不动。那些肢体非常柔软,轻轻地试探着两人的身体,挠得人发痒。
就在这边两人屏气静止间,那边的怪物已经爬出了泥浆,半个身子挺立起来,离开了泥水,那些触脚便不再展开,而是变成一束,像锋利的矛一样,刺向目标。这时才看见暗希的剑花伸展在比想象还要远的地方,在水下的触脚并不是不敢接近他,而是被他打散了。
攻向他的触脚非常密集,虽然怪物近不了他的身,但是,他一时间也近不了怪物的身。
之前的打怪经验告诉余聊,打怪先打眼,可是这种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眼睛大概已经退化了。他正想着,在那沙蚕的腹部体节上突然张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层黏膜,那层黏膜又猛地裂开,露出了一个晶亮的东西,半圆形,由无数个晶片组成,彷如一个蜂巢。是复眼!
躲也没用,复眼的视角要比人类的广阔得多。余聊和泺婴身上的触脚蓦地收紧,两人赶紧挥刀砍断,相背跑开。
这一剧烈运动,使得呼吸急促,吸入的瘴气呛得口鼻一阵一阵发麻,余聊的脑子开始发昏,身体却凭着本能不停歇地跑。倏地感到大腿上一疼,还没来得及低头看,一条触脚掠过他的腿部,一勾,嵌入皮肉,便将人甩了起来。余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挥刀去砍触脚,那触脚硬得很,又在半空中借不上力,砍中了两刀,却没有断。那怪物吃痛,将触脚缩了回去,也顺带着将余聊拖至了它身边。
沙蚕上的每一体节都披着甲壳,而体节之间,却露出一道裂缝,利于身体活动。一道裂缝正暴露于余聊眼前,余聊一看好机会,还没站稳,就一刀捅入了沙蚕的体节之间。
刹那间,沙蚕放弃了攻击暗希,所有的肢体集中朝着余聊刺来。躲无可躲,余聊几乎以为要命丧于此,突然,那些肢体倒落下来,不是刺,而是砸在他身上。
余聊回过神,拨开层层叠叠的肢体,才看见暗希整个手臂都刺入了沙蚕的复眼之中,那复眼突突地冒着光,光芒又扩散而去,在每一层的体节间冒出,那巨型沙蚕,轰然倒塌。暗希抽回手,一个翻跃,便来到余聊的身边。余聊看着他,觉得他整个人就散发着光芒,那沾满了液体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小七,你……”
“快剥下它的甲壳上去,虫子不敢冒犯。”暗希说。
泺婴刚才还在怔仲,听到他的话,如闻大赦,迅速朝着这边淌来。
三人回到万寿渊的涯边,已是筋疲力尽,便就地躺下。余聊大口大口地吸了一顿新鲜空气,这才恢复了气力。
突然,他听到了些动静,便转头去看,泺婴正拍打这暗希的脸颊,叫着,“醒醒,醒醒。”
余聊知道暗希每次发完光很快就会不省人事,便说:“别叫他,他现在没了神智。”说着就要去他身上摸药瓶。
这时,泺婴抓过刀,对着暗希的脖子,砍将下去。余聊见状,奋起一扑,将人撞倒,压在身下。
“你疯了?”
泺婴也急,“你才疯了,此时不杀他,等他醒来杀我们?”
“他刚救了我们一命。”
“他是门里出来的妖物,神宗殿一千两银子收。”泺婴的力气突然变得奇大无比,将余聊掀翻在地。
“你他娘要拿他换钱?”余聊急红了眼,霍地爬起身。
“我们换不换无关紧要,但是他以为我们要换,就糟了。”
泺婴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余聊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扯淡,老子跟他这么久了,知道他底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要敢动他,我跟你拼了!”
泺婴听完,忽然笑起来,笑得余聊莫名其妙,不自觉地看看他的影子是不是异样。泺婴好不容易才收住笑,道:“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
余聊还是一愣,敢情这小子是在试探他呢,“怎么回事?”
泺婴便继续躺倒,悠悠说道:“暗希和十二将军都不是凡世人,既然十二将军让我顾着他,我又不知道你的来历,就试探了一番,抱歉。”
余聊不置可否,摸出药瓶,给暗希喂了一颗。这一次,他可是亲眼看到了招风使火之术,让他的科学观有些崩溃,“怎么突然手里冒火了,怎么回事?”余聊还记得暗希曾经说过,凡世的灵力突然发生了变化,不能再为人所用,便不能再招风使火。
“那个,我也是第一次见。在门消失之前,还有各种各样不合理的记载,不过门消失之后,就没有见过,我和你一样震惊啊。”泺婴虽是这么说,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口气也是平淡的,“对了,”他突然翻坐起来,“刚才看见你家小七受了伤,还没处理过。”
被他这么一提醒,余聊才猛然记起暗希似乎受了伤。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在哪儿。浑身都是泥浆,即使有血迹也被覆盖了,得赶紧回去清理一下,免得感染。
想到这里,他便赶紧催促着泺婴回家。泺婴这才好不情愿地站起来。
两个泥人先在文君的坟边挖了个坑,把白骨埋了。左看右看,看不出异样后,拖起暗希就走。过街串巷,穿过大半个万象城,这才回了学府的院子。那些守门的也算有人性,见挟罪人昏迷不醒,就粗略检查了一番,赶紧让他们找医者去。
☆、桃花庄
回到泺婴的小屋,已是傍晚。
盛夏时节,屋里的一切都冒着热气,伴随着嘶哑的蝉鸣,残留在衣服上的腐烂污泥发出难以忍受的臭味。余聊和泺婴两人赶忙去院中打了井水,冲个爽快。
泺婴的手臂上有一个环状的疤痕,那疤痕非常夸张,几乎有三指的宽度,周围的肌肉都萎缩了,下陷的部分几乎深得见骨。
余聊见到时,猛地一怔。
泺婴见他发愣,便笑着用手在上臂比划了一个圈,说:“那地方,曾经也是一个变目环。”
“什么?”余聊大为震惊。
“我割了一大圈的肉,才把它取下来,差点废了这个胳膊。”泺婴说着,神情舒畅,似乎在说的是别人的手臂。
正如女先生所说,变目环戴在手臂上,有人就会砍掉手来取下—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你犯了啥事?”余聊问。
“说了你也不信。”泺婴一笑,顾自给暗希脱了衣服洗身子。暗希依然昏迷不醒,似乎比前几次都睡得更沉。
洗着洗着,泺婴突然叫起来,“我知道他哪里受伤了。”
只见他扒开暗希的头发,那白色的头皮上,匍匐着一条手掌长的疤痕,如同一条蜈蚣,狰狞恐怖,几乎贯穿了整个头顶。在疤的周围密密地结了一层细小的痂,似乎刚刚收拢,大概之前打斗时有裂开。但奇怪的是,疤痕的周围好好地长着头发。
“你看上天多不公平,他长得这样好看,就不让他秃头。”泺婴道。
“你不觉得这个疤痕奇怪吗?”余聊道。
泺婴便再仔细了看,才发现那道疤并不是一个裂口,而是由无数针尖大小的细点组成,那层痂也是均匀不一地结着。
余聊心忖,这个疤实在奇怪,难道和小七脑子不清楚有关?想着,再看泺婴的表情,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你有什么想法?”余聊便问。
泺婴没有回答,低头闻了闻那疤痕,隐隐闻到一股香味,非常淡,与血腥味截然不同,那一瞬间,一些记忆猛然间被唤醒,他便忍着不动声色,道:“你把他抱回去擦干,免得着凉。”
余聊便觉泺婴有异样,但没多问,便抱起暗希进了屋子。他将人放到椅榻上,替他擦干身子。
暗希的伤遍布全身,几乎体无完肤。
余聊看着,心中有些难受,便替他捻了被角。而他自己,需要理一理思绪。
如果有人在下一局棋,他需要在互相的博弈中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人首先在缯城落下了暗希这一棋子,而暗希将他从地宫带出,辗转来到这个地方。这其中,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只有暗希可以触动下一颗棋子,为什么对他们的干涉这样少,又为什么当他们不断和澜庄、越庄这样的势力进行接触的时候,幕后的那一批人几乎察觉不到动静,暗希曾说要逼急他们一次,却完全失了算。为什么?
除非下棋那人极端自信;
除非他们正在布置,干涉很快就会到来;
除非,他们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