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瘦弱的少年双手抱在胸前,肩膀以下都被手指粗的纳米绳带捆住了。为了防止他突然醒来,眼睛耳朵和嘴都被真空的金属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其实8351号事件以前捕获的带原者嘴巴都是不封的,但那次以后就不同了。
王一帆啃着个苹果,望着隔离室里被电磁铁固定在墙壁上的人,含糊不清地说:“这家伙大半夜在外面闲逛,遇到我们真是上辈子积德了。要是落到偷猎的手里,哪有这样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我觉得很奇怪。”张彻说,“不是哨兵还在外面闲逛,恐怕是个陷阱啊。”
王一帆说:“我也觉得有诈。可是组长说初步检测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人肉炸弹什么的基本可以排除了。”人肉炸弹的事件以前发生过几次,都是带原者的小孩晚上在村落外面闲逛被猎人抓到,以为天上掉馅饼,结果胃里肠道里都塞满了强力炸药,回到营地以后就爆炸了。猎人倒还好,中了几次招以后都学了乖,绑起来之前先用仪器检测一圈,后来就没出什么差错。没有先进设备的偷猎者却只能用按按肚子,看看□这种原始的办法,长期以来损失惨重。因此,近几年偷猎者越来越少,黑市上带原者和器官的价格都水涨船高。
“快看,他好像要醒了。”王一帆叫道。
少年眼周的肌肉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确认睁开眼之后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下颚又动了一下,却发现嘴被金属罩锁着,怎么也张不开。他试着转动脖子,后脑勺上的电极却和墙壁上的磁铁牢牢固定在一起。身上更不必说。
组长曾经说过:“这套装置能保证被捕的带原者全身上下能动的关节不超过五个。”
张彻想起在下都的动植物园里看到过的,被困在蜘蛛网上动弹不得的蜻蜓。
“唉,他最好别哭。”张彻说。
“为啥?”
“那种真空的眼罩水流不出来只能积在里面,眼睛就只能泡在水里了。”
王一帆吓了一跳,瞪着张彻叫道:“为什么你会知道?”
“想想也是吧。初级物理而已。”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曾经戴过那个玩意儿,张彻想。
他又望向那个男孩。男孩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他仔细地盯着男孩鬓边的皮肤看了许久,也米有发现那种熟悉的抽动。他没有哭,平静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他收到了之前被捕捉到的带原者的思想和记忆,知道逃脱是不可能的,所以陷入绝望了吧。
☆、part 3
5。
这天晚上张彻又做了那个噩梦。困在蜘蛛网上的蜻蜓动弹不得。想哭,眼罩里已经被泪水填满,再没有空间容纳一滴。想叫,上下嘴唇被十把大锁贯穿,丝毫也张不开。死一样的寂静,死一样的黑暗。或许,死还好一点吧。
灯光在早晨准时亮起,这是地下世界的太阳。张彻缓缓睁开眼睛。
他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舒缓的音乐自动响起。漱口杯上方的划片打开,为杯里注满水,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就放在杯子旁边。镜子里除了映出他睡意朦胧的脸和鸟窝一样的头发,滚动着当日的新闻。张彻拿起牙刷,牙刷放进口中的瞬间镜子右下角出现了一行红色的倒计时,60,59,58。五颜六色的图片和文字在镜子中滚过。
“下都警方日前成功取缔一伙大规模盗猎带原者嫌犯。”
“医学研究所研究员杜海方称,使用阿拉曼菌有望百分之百治愈带原者。”
“下都动植物园欢迎您。可爱的鹿和羚羊等待着您的到来!”
音乐突然停止了,镜子变成了一片白色的屏幕。黑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格外清晰。“张彻中士,请到会议室来。”
张彻瞄了一眼镜子右下角的倒计时,依然不慌不忙地刷牙。19,18,17。
数字变为0的时候,张彻漱口,洗脸。用反静电梳子梳过一遍的头发马上就服帖了下来。然后刮胡子。最后他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从衣柜中抓起便服外套来穿上。
当他到达会议室的时候,组长的脸已经黑得像乌云压境了。“好慢啊。”他几乎是低吼地挤出这几个字。
“啊,是吗?”张彻掏了掏耳朵,转身就往门外走,“那我再去吃个早饭。去晚了就没有鸡蛋饼吃了。”
“给我回来!”
张彻慢悠悠地转过身,一只塑料饭盒迎面飞过来,他伸手抄住,打开盒盖。“哇,老邓真是势力,见到是组长一甩手就给了你三张,我每天问她要两张她都不肯多给。可惜都被你扔碎了。”
“少废话,吃你的。”组长依旧沉着脸。
张彻捧着饭盒在组长旁边坐下,会议室的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说吧,有何贵干。”他抓起一张鸡蛋饼大嚼起来。
“昨天抓的那个,送到研究所。”组长摔出一刀文件。
“一般都是他们派人来接,这次怎么要我们送?”张彻舔了舔油腻的手指,向第二张鸡蛋饼发起进攻。
“来接的人已经到了。你保镖。”组长说,“没有人流血就捡到这么大个便宜,我是不信的。”
“怪不得今天这么殷勤,原来是易水送壮士,壮士成烈士。”张彻笑道。他嘴上这么说,消灭食物的速度一点都没慢下。
“说正经的。要是真有个什么事,你如果应对得好,我就跟上面提给你加衔。”组长说。
“你还是找大王老罗去吧。要是真有个什么事,我应对得不好成了烈士,你连个烈属的名分都没有,我都替你觉得亏。”
组长顿时哑了。
“哈,开玩笑的。”张彻消灭了最后一张鸡蛋饼,朝组长伸出手,做出“拿来”的手势。组长从桌下掏出纸巾摔在他手上,张彻的手没有缩回去。“还有呢?”
“怕了你了。”一保温杯温热的豆浆放进了他的手掌中。张彻擦完手,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小口豆浆。淡淡的香甜,刚好是他喜欢的程度。
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你担心我吗。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如果我加了军衔有了功,被调到别的地方去带队,你在意吗。但是这种婆婆妈妈的话怎么可能说的出口啊。
组长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把豆浆喝完。“吃完了赶紧就走吧,内陆来的人等着。”
“这次来的真快,我们还没得手他们就出发了吧。来的是谁?”
“米伦科夫少尉。”
“唉,无趣的旅途。”张彻擦了擦嘴,把杯子和用过的纸巾一起扔进饭盒,推还给组长,揉了揉他前额的头发,“谢啦。”
“你这是对待上级的态度?”组长面无表情地打开他的手。
“我错了。”张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在他的唇上浅浅一吻,“这才是对待上级的态度。”
“嘴上都是油。”组长居然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叠纸巾递给张彻,“擦干净,别给我丢人。”
6。
一个小时后,西伯利亚北边猎人营地的车库门缓缓打开,一辆能载五人的磁浮车滑出车库,一上轨道便像弹弓上的弹子一样弹了出去。这种磁浮车和磁浮轨道链接着七百多个分散在亚洲各地和欧洲边境的猎人营地和“内陆”,一座居住着四千万人的地下城市。内陆集中了世界上仅存的自然人人口的四分之三。
带原者被注射了药效长达12小时的麻醉剂以后陷入了昏睡。12小时后他们如同预计那样顺利到达了位于原本蒙古国境内的一处猎人营地,补充燃料,休息调整。带原者醒来以后也没有吵闹,静静地看着米伦科夫少尉带来的护士把针筒灌满麻醉剂,再次注射进他体内。休息了三小时后,再上路以后,又过8小时便能到达内陆了。下一次他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反盖亚研究所里,也可能已经被挖取了器官,再也无法醒来了。
张彻甚是无聊地打量着米伦科夫。十年战争期间俄罗斯和中国的自然人形成了坚定的同盟,所以虽然下都的范围没有覆盖俄罗斯全境,战争结束后下都也向俄罗斯幸存的自然人开放了门户。有很多俄罗斯人都眷恋故土,不肯去内陆居住,而选择定居在俄罗斯境内的猎人营地。所以俄罗斯境内的猎人营地很多都有小型镇集的规模,设有学校,医院,电视台等设施。相比之下张彻驻守的西伯利亚北猎人营地是下都规模最小常驻人口最少的,显得特别寒酸,因为那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人居住,连俄罗斯人也不愿意去驻守。现在下都通用的下都语是一种结合了汉语,英语和俄语的语言,和带原者使用的纯正汉语,英语或俄语都有很大不同。越靠近下都的边界,使用的语言也就越接近俄语。张彻在营地待了三年,时常被组长派去临近的大营地采购物品时也会偷偷看几场电影,俄语突飞猛进。就算这样,他也没能成功地和米伦科夫聊起来。这个铁山一样的大汉寡言少语,目光冷冽,就连他带来的护士和下等兵也都噤若寒蝉,对张彻的搭话苦笑着摇头不答。
其实这趟差事组长自己来做最好了。对张彻以外的人,若非必要的说明组长连一个音节都不会多发。其实张彻刚到营地的时候,对他也是一样的。张彻望着黑糊糊的窗外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对我说起工作以外的事了呢。
好像是第一次吻了他以后吧。第一次出任务以后抱着“反正也要离职了被觉得恶心也没关系”的心态,把组长约到了车库。人来了以后,二话不说就把他按在墙上强吻了他,然后说了一大堆很喜欢你之类的不知所云的话。张彻觉得那段话是他一生中讲得最多的一段,把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娘胎里带出来的全都说了。然后,他就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当他讪讪地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组长的嘴角动了一下,他在微笑。
事后他问了组长调到这个营地之前就在这里的王一帆,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回答:“笑?我可不知道组长还有那功能。”
就算当时不知道组长的微笑和蒙娜丽莎的一样稀有,张彻也有种脑袋里宇宙大爆炸,炸得他脑浆崩裂洒了组长一身的感觉。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烽火戏诸侯,比干剖心之类的玩意儿他瞬间就懂了。本来一直觉得吴三桂和桀纣都是傻逼,今天才发现自己是傻逼。于是他当然没有离职。
后来组长立了两次一等功,军衔升到了中尉又到了上尉。本来早就可以调回内陆了,他却以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西伯利亚平原的地形为理由申请留职。内陆电视台为此还专门拨了一队人马来给组长做了个专访,举国表彰这位大公无私的好战士。组长在访谈里一改往日惜字如金,侃侃而谈。
记者问:“请问您为什么坚持镇守在国家最偏远的边疆?”
组长答:“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保家卫国的宋朝名将岳飞。为了祖国而战,精忠报国。我出生在十年战争期间,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科学家,发明出能拯救带原者的良药。但是最终我却成为了一名战士。如果不能拯救那些带原者,我愿用我的生命和鲜血,将他们赶出属于我们的家园!”
这一番话把记者说得热泪盈眶,一回内陆就上书万字长文要求政府拨款改进营地生活条件。所以现在西伯利亚平原北营地的生活设施之优越堪比内陆高级酒店,就差了个好厨子。王罗二人一致认为组长是跟记者姑娘睡了,只有张彻知道要是组长要用美男计连姑娘的手都不用碰,一个微笑就算是刘胡兰也就范了。设施改造完成的那天晚上,张彻在柔软的双人床上一边狠狠地进入组长的身体,一边掐着他的腰,在他耳边低笑道:“精忠报国什么的,再说一遍来听听?”
“滚。”黑暗中组长的声音带着笑意。
☆、part 4
7。
到达反盖亚研究所之后,带原者被装进一组罐子一样的专用的容器。根据护士记录的时间,离他的下一次苏醒还有大约一个小时。六个研究员推着罐子走在了前面,米伦科夫少尉,护士和下等兵跟在后面。米伦科夫刚走了几步,却一反常态地回到了磁浮车旁,向张彻问道:“张彻中士,您不一起去了吗?”
“卑职的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先失陪了。”张彻说着,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吗,那请务必玩得开心。另外,请允许我代表下都军方对长期驻守边疆的战士表示衷心的感谢。”米伦科夫立正,恭恭敬敬地行了军礼。
对于军衔比自己低的人还能如此有礼貌,也是挺值得尊敬的。张彻的心中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少尉又多了几分敬意。他目送米伦科夫随着研究员们离开。
这个阴森森的研究所,老子这辈子是不想再走进去了。张彻想。如果在营地的带原者像是被蜘蛛网缠住的蜻蜓,那在反盖亚研究所里的带原者就是被扔进焚化炉的尸体了。但是自从三年前被分配到营地就再也没有来过内陆,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