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风景如画。穆罕穆德的部落就隐居在少女峰下的山谷之中。
奈利和莉丝不像文斯强大到足以抵御阳光,我们是趁夜到达的。薄纱一般的雾气覆盖在森林里,在飘渺的月色下显出一种幽蓝的色调。溪水漫过石涧。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调成了静音,或者是本来是有声音的,但却被地上厚厚的落叶和灌木吸走了。只有偶尔,猫头鹰壮着胆子鸣叫一声,马上又被黑暗扼住了喉咙。
这确实像是吸血鬼出没的森林。
当我走进穆罕穆德的部落时,那感觉就像是一只小白兔,误打误撞闯进了狼群。那是一块林间的空地,周围不知是人为还是天然,布置着一圈高高低低的石头,所有人都披着斗篷,好像古代的僧侣雕像,在各自的石头上或站或坐,没有一个人动。只有他们金色的眼珠,随着我的脚步而移动。我不记得到底有多少双眼睛,要我说,那一定是数不清的。因为有时我抬头,发现树上也有人盯着我。
我从心底一直到脚趾头都在打颤。「他们是素食主义者。」我不停的提醒自己。但取得的效果却是相反的。因为我想到,另一方面这代表着,他们很久没吃到新鲜的、温热的、人类的血了。
而我,正是一个新鲜的、温热的人类。
穆罕穆德亲自接待了我。吸血鬼有血统的说法吗?如果有,他属于北非血统。和其他人一样,他也穿着长袍,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他抬起手臂,指了指坐在右边石块上的两个身影,然后又指了指奈利和莉丝。一句话都没有,那两个身影将奈利和莉丝带走了。
然后他又朝我招招手。我猜这是叫我跟上他的意思。我们一起穿过一条林间小径,到达了一座靠着水车修建的木屋。
「不,是阿尔及尔。」
当我们都进入屋里,穆罕穆德突然说。我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我意识到,他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也许是来自亚历山大或突尼斯。我懒得表达我对卖弄读心术的厌烦之情了。同时我也理解,要是我会读心,我肯定一天到晚都在卖弄。这座木屋外面很原始,里面倒是紧随时代,有电脑,路由器还闪着光。
「请坐。」穆罕穆德示意,然后脱去斗篷,在桌子对面坐下了。现在我看到,他理着短促的黑发,一双蓝色眼睛,皮肤是深褐色的,我开始还以为所有吸血鬼都白得跟打印纸一样呢。他高大孔武,即使笼罩在直筒长衫下,也能看出手臂鼓鼓的肌肉。
「我收到了文斯的消息。」他说。
「他没事了?」我觉得我好像一部接上充电器的手机。
「我想是的,」穆罕穆德双手搭成塔状,「他现在在蒙皮利埃。」
两天三夜,我的心终于触底了,「太好了!」随即我又发起牢骚,「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我想亲眼看到他完好无损。
穆罕穆德沉默了。我管得太多了,我想起文斯的话,正当我准备放弃时,他说,「他……我放逐了他,他不能来。」
「他原来是你部落里的?」我的惊讶之情难以言表。文斯,素食主义者?杀了我吧,他甚至还挑食呢!
穆罕穆德也被这个念头逗乐了,他笑了一笑,靠进椅背里,「不,不过他是我见过最接近素食主义者的……非素食主义者……」
「你是说,他不会杀死他的猎物。」我什么时候开始说吸血鬼术语了?猎物?恶……
「文斯不太跟你说他的事情吧。」
「有关吸血鬼的那部分?」我摇头,「从来不说。」
穆罕穆德点点头,「他一直是个边缘分子,从各种意义上来讲。」
「不会吧?他令人厌恶得挺典型啊!」我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说他坏话也就现在了。
穆罕穆德这次是大笑起来,「相信我,他是另类中的另类。」
我体会到一种种深深的受骗上当的心情,「我知道你们不吃人血,但难道你们也不会……」
他打断了我,「我们不会混入人群之中,不会收藏豪车和古董……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我最终和文斯分道扬镳,我没办法改变他的理念,他太喜欢和人类打交道了,而我对此不敢苟同。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能像他那样把握得恰到好处,有的时候我们入戏太深……」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好像一段回忆正从他眼前缓缓飘过。
「这只是你的部落……」我嘀咕说。
「另外一些宗族,」穆罕穆德轻声说,「人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猎物,弱肉强食,他们不会给猎物留活路。」
「没有灰色地带?」
「我认识的,除了文斯,没有了。」
「为什么?你们也曾经是人类,不是吗?」
「你也说了,是曾经。」穆罕穆德指出,顿了一下,然后说,「再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很难。」
「什么很难?」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对于文斯来说,吸取一点血液,然后放手,似乎跟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倒一杯,然后放进去一样顺理成章。
穆罕穆德摇了摇头,「所以我说,文斯是异类。你难以想象,对于我们来说,人血的诱惑力有多大,特别是心仪的猎物,一旦沾上,在对方死亡之前,根本无法罢手。」
我愣住了,「文斯……」
「他是我认识的里面自制力最好的。很久以前,我试图说服他加入我的部落,他则向我学习控制饥渴的方法。」穆罕穆德继续说下去,「你看见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他们盯着你的眼神了?」
我回想了一下,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他们……想吃了我?」我吞了口唾沫。
「每个细胞都在想。」
「还好我的血不好吃。」压缩饼干嘛,文斯说过,我真庆幸。
穆罕穆德露出一种你太天真了的笑容,「那只是文斯的看法,我们的口味不尽相同,比方说,你就很对我的胃口。」
他眯着眼睛注视着我,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我也感觉到如坐针毡,「我该说谢谢?」我转移了话题,「你们是素食主义者,你们不能吃我的。」
「信念这种东西非常薄弱,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失去控制。」穆罕穆德舔了一下嘴唇,「特别是那些新生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远离人类。」
我想起莉丝在飞机上的失控,她差点让我们坠毁了。天啊,我当时就在她嘴边!
「那……」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保护了你?」穆罕穆德奇怪的看着我,两秒钟后,他说,「好吧,你真的不知道。」
「干嘛?」
他抬起手臂,指着我,「文斯对你做了标记。」
我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后颈,在停尸间里……
穆罕穆德接下来的话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用自己的血对你做了标记,你浑身都是他的味道,在这个地方,除了我,没有谁敢惹你,而我……他知道我不会的。」
穆罕穆德送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晨光熹微,清晨的森林比夜晚美好多了,没有那些阴森恐怖的影子,一切绿意盎然,祥和静谧。
我们回到昨天的空地,石头上的雕像全部消失了,跟一场梦一样,阳光搅动着空气,周围就我们俩。
「你要去找文斯。」
「当然。」我说。
「如果我说,文斯希望你留在我这儿呢?」
「你在开玩笑。」我一点都不相信。
「好吧,他没说,是我想让你留下,但是他让你来了。」穆罕穆德承认,「他应该知道,我出于安全起见,会叫你留下的。」
「我是送奈利和莉丝来的,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不明白他说安全是什么意思。
穆罕穆德摇了摇头,他这个表情很令人愤怒,好像我什么都不懂,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文斯这次走得太远了,鲁兹不是那么好惹的,他是一个宗族的领袖,文斯单枪匹马敌不过他的。」
「你不能也保护文斯吗?」就因为理念不同,就要驱逐文斯,太不够意思了吧……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穆罕穆德皱起眉头,「他的背景极为复杂。有些事情,我也解决不了。」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透露更多,只是选择了自我开脱,「我也有我的孩子需要照顾。你应该明白,吸血鬼是靠什么成长的。因为戒断人血,我们不像有的宗族那么强大。还好我有一些影响力,瑞士一直是中立地带,没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可以把你藏起来,但我帮不了文斯。」
我想了想,或许理论上待在这是安全一些,但文斯令我有安全感,这根本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只有一个选择,「我要去找他。」
穆罕穆德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我随时欢迎你回来。」他说,我还没来得及道别,他就隐去了身影。
一个傍晚,我到达了蒙皮利埃。华丽的火烧云装点在天边,夕阳的光辉映在淡黄色的外墙上,使得文斯的庄园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黄金宫殿。我一路爬上山坡。
高大的橡木双开门下,文斯斜倚在露台的石头栏杆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高脚杯,姿势致命的优雅。看到我,他直起身子,绿色的眸子里闪现出明亮的笑意。
「穆罕穆德没有邀请你?」
作者有话要说:
☆、散步
我差一点就冲上去拥抱他了,不过咱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不太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我在台阶前停下步子,模仿黑衣人里酷酷的表情,「我没有答应。」
「你应该答应的。」文斯把杯子搁在栏杆上,走下来,「鲁兹准备围剿我,我得避避风头。」
「你打败他了。」
「简直是落花流水。」文斯朝我眨了眨眼,「男朋友说了,不准失败嘛。」
「哪个倒霉货跟了你?」又一个恶劣的玩笑,我装傻。
话题到此结束,文斯指了指葡萄园,「走走吧。」
「好。」我们一前一后朝田埂走去。
葡萄已经收成过了。我想起在月光瀑布,文斯邀请我吃晚餐的那天。晚风也是如此舒适,混合着夏天的燥热和秋天的凉爽,还有土地和草叶的香味。
「他告诉了你多少?」文斯问。
「关于你是另类中的另类?」
他耸了耸肩。
「并不多,」我在两排葡萄藤之间停下来,扯枯叶玩,「他说你背景复杂。巧的是,这我也看出来了。」
文斯沉默的注视着远处沉落的夕阳。很多问题不停地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好像有一群热带鱼在底下吐泡泡,我小心翼翼的措辞,「他说你是边缘分子。」
「为了发明这个词,穆罕穆德一定查了不少字典。」
我笑起来,「不过站在一个人类的角度来看,他和他的部落才更像边缘分子,他们住在原始森林里,而且还不喜欢豪车。」
「他们是吸血鬼里的清教徒。」文斯总结,转向我,「是不是敞开心扉时间又到了?」
我觉得脸上有些热,「干嘛?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每次你想刺探我的隐私,就会这样支支吾吾、拐弯抹角。」
「嘿,别忘了,我是你的代理人,我有权利过问你的事情。」我极力辩护,「我只是不想让你感到难堪,万一哪个问题捅到蜂窝上了呢?」
文斯摆了摆手,「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裸奔都不会让我尴尬。如果我缄口不言,那纯粹是我不想告诉你。」
「那现在,告诉全国的观众们,守口如瓶先生,是什么撬开了你的嘴?」我递上一个假想的麦克风,「提示,标准答案是,我代理人的忠诚感动了我。」
他盯着我,脸上写着:你不是来真的吧?
「对不起,这一点都不好笑。」我举手投降,正经起来,「从这个开始吧,为什么你……嗯……不属于任何宗族?」
文斯笑了一下,他一定早料到我会问这个,「我曾经属于一个。」他迈开步子,我跟上他,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只留下暗蓝天幕下一抹橘色。
「但是……?」
「我和其他成员格格不入。」文斯拾起一段藤蔓,把玩着卷曲的嫩枝,「他们就像哥特小说里的妖怪,陈腐不化,我怕长此以往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脱离出来。」
「像是叛逆期的青少年?」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九世纪末,大概。」
那可是很久以前了,「等等,」我竖起手掌,「我想确定一下,历史上有你的名字吗?」
「不,」文斯摇摇头,我放下心来,但事情还没完,「但是我想如果你仔细找的话,能找到几张我的照片。」文斯轻描淡写地说,「我认识一些人,尼采、王尔德之类的……你知道吧?」
「等等……什么?!」我停下来消化了一下,「是我想象中的那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