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原,很有理由这么说。小原在各项运动中都那么出色,那双笔直的长腿奔跑起来时像是最灵活的猎豹,往往能一眨眼就翻过高高的围墙……
轻轻送到后面一个好球,可是柳兰君居然又没能接住。更加过分的是,这次连积极的跑动声一千都没有听到,他不由纳闷地回过头。
柳兰君手握球拍,怔怔地又在出神,脸上是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迷茫神情。
一千默不做声地看他一阵,然后转身照着墙独自练了起来。因为不必再照顾柳兰君,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动作迅猛挥拍凶狠。淡绿色的网球被抽打得似只惊飞的小鸟,不停地在墙壁、地板及球拍间飞速移动,最后只能看到一小团模糊的影子在四处乱飞。
这种高强度的运动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在他的一次救球失败后嘎然而止了。他用手按住流血的膝盖,仍是没有吭气。
沉寂的气氛终于使柳兰君回过神。他眨眨眼睛,蓦地发现了一千那个正在流血的膝盖,表情不由一怔,随后急忙冲过去用自己的手帕按住伤口。
“小千,很疼么?怎么都不喊我?”
他带点埋怨地问,按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压得很重,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都泛白了。
“我看你在想事情,就没有打扰你。”一千小声开口,垂下眼睑没去看他。
“……对不起,我刚才又想起他了。”柳兰君歉意地望着他,目光里是温柔,“你们的网球都打得很好,动作也……”
“兰君,”一千忽然抬起头直视他,眼神里隐含抗拒,“以后,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再说他的事。总是被你拿着和他比……我不高兴。”
总被误当作是另一个人,总是被当作被比较的参照物,他就这么无足轻重么?为什么有的人却可以那么幸运?不但被爱,还被人始终念念不忘,即便他已经死去了。而自己,明明就在这里,对方却视而不见……为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疑问就一点点占据了一千的内心。这不公平,而且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愤怒。今天,他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可是……
为什么他的内心没能感觉到轻松,反而像是又被压上了新的负担?他这是,怎么了?
低头望向光洁的地面,一千为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感到很懊恼。
柳兰君沉默着,周围安静得能听见四下里隐约的击球声。而他按在一千膝盖上的那只手也没有移开,仍是僵硬地搁在原处,似乎被对方突然冒出来的这些话诧异到了。
“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始说话,嗓音低微而艰涩,“我还以为你喜欢听小原的事情,所以不知不觉说了太多。小千,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讲了。”
一千仍旧低着头,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暗暗攥成了拳头,嘴唇也开始泛白。
他要的不是这个,在听到柳兰君的保证后,他就知道了。
他想要的只是柳兰君在看到他时,眼中心里都只有他。只是他,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原泉,那个柳兰君一直在等待寻找的天之骄子。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兰君,对不起。最近出了些意外,我大概有点过敏,其实我没想要对你说刚才那些话。”他抬起头看着柳兰君,脸已带上了往常无邪的笑容,眼睛也黑晶晶地闪亮。
柳兰君默默和他对视,没有因为这个道歉外加解释而释然,表情依旧很严肃。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准备再讲小原的事情了。有些事,还是自己慢慢想比较好。”
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重申,然后拉过一千的手按在手帕上,起身走到门边回过头,平静地建议:“你受伤了,这就回去吧?”
呆呆坐在原地看着他,一千脸上是个不敢相信的受伤表情。
“兰君,你说话的样子,很冷。”他喃喃说,仿佛真的感觉寒冷般缩了缩肩膀。
见状,柳兰君的神情一僵,目光中显出几分不安,犹豫一阵后终于走回来扶起他。
一千将身体半靠在他身上,拐着腿走出球室。
网球场配有值班医生,以专门应对客人在运动中出现的伤病。在治疗室清洗过伤口,再包扎好后,一千的行动基本恢复了自如。
柳兰君在一千身边忙前忙后,一会扶他到休息室休息,一会递上杯水,还问他想不想去厕所,一直唠叨个不停。
因为刚发生过一场不愉快,两只鬼魂都有心弥补,所以都抢着开口,反倒显出一丝不自然。
一千工作裤的膝盖处跌破了个大洞,无论怎样修补都势必会留下痕迹。柳兰君提议去附近的“春天”百货超市给他买几件替换的衣服,宿舍里的洗衣液不多了,也需要一并补充。一千从不注重穿着,虽然工资没再被扣发,但日常所穿的仍只是那两套工作服,这已让柳兰君当成心事很久了,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考虑到如果再不添几件衣服,那两套工作服有被勤劳的柳兰君洗破的危险,一千同意了这个主意,还强调这次一定要自己付钱。
“春天”百货超市距离网球场步行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但柳兰君生怕一千受伤的膝盖经不得立刻走路,仍是坚持叫了辆出租车。
超市里鬼山鬼海,大家都赶集般挤来挤去买东西,付款的长队已经排了好几列。男装部的客流量略少,不过也仍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帮一千挑了几条结实耐穿的牛仔裤和长短T恤,柳兰君又带他去二楼准备看看鞋子。工作鞋实在太沉重而且太硬,柳兰君早想给他买几双轻便舒适的鞋替换着穿。
刚走到楼梯中间,他们听见二楼拐角那里突然暴发出一阵骚乱,接着楼梯上就涌满了往下乱挤的鬼魂。
柳兰君一手拎住那几个纸袋,一手将一千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抬眼去观察。一千从他背后探出头,也开始东张西望。
一名披头散发的女鬼夹杂在惊慌失措的鬼魂中间,正见鬼就咬、逢魂便打,看上去很有些疯癫之态。
“马上通知医院!这里有个狂郁症病人!”超市经理躲在一楼收银台下,尖声命令手下员工,自己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听到“狂郁症”三个字,顾客们更加紧张,纷纷疯了般冲向超市出口。保安拭图维持秩序,却被拥挤的鬼流撞到了一边,整个卖场内一片混乱。
在漫漫等待投生的过程中,并不是所有鬼魂都有那份耐心,性情急躁的鬼极易患上狂郁症。得了这种病的鬼魂会丧失全部理智,见到什么咬什么,甚至还会吃掉咬住的任何东西。曾有鬼亲眼见一名患此病症的鬼魂将一整张木桌子当成美味吃下肚子,然后痛苦得满地乱滚,最后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楚而冲进了忘川。
被狂郁病人咬伤的皮肤会溃烂发炎很难治愈,个别伤者还会因此被引发自身的不良情绪,从而也患上狂郁症。因此,这种病被鬼魂在私下里称为“一级恐怖”,没有谁不害怕的。
“小千,快下去!”
眼见情况不妙,柳兰君果断地扔掉手里刚买的衣服,双臂护住一千往楼下跑。
一千边跑边回头看那些被丢弃的纸袋,心里十分舍不得。那是柳兰君千挑万选才帮他买好的衣服,连售货员小姐都夸他眼光好会挑东西。可是现在,他竟然全都不要了。
看看冲在前面拼命拉住自己往外挤的柳兰君那个穿着工作服的削瘦背影,以及衣领上露出的那截白皙脖子,那些漂亮的衣服忽然就变得更加可惜。
原本一千是要自己付钱的,可是柳兰君趁他试衣服的功夫,提前将钱悄悄塞给了售货员小姐,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柳兰君是很有钱没错,但他平时从不乱花,要说花也是花在他的身上,比如,买他喜欢的水果、零食,还有其他东西。再有,刚才柳兰君只顾帮他买衣服,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和他一样都是一向只穿工装的。他长得不好看,穿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而柳兰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仰慕的目光,他其实比自己更需要那些新衣服。
被挤得东倒西歪,汹涌的鬼潮却没有减缓的趋势,两只鬼几次都差点被冲散。柳兰君丢弃斯文,一手奋力挡开乱冲的鬼群,一手紧紧牵住一千朝出口跑。
可是,还没等他们跑出一半的路程,那只被自己抓在手心里的手忽然松脱了。柳兰君一惊,回头再看,早已不见了一千的影子。
“小千!你在哪?”他大喊着放眼四顾。
四下里皆是面色仓皇的鬼魂,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个特定的身影。他急切地逆着鬼流往回挤,惹来一阵阵怒骂和责备。他毫不理会,脚下不停地在鬼群中努力寻找着一千,内心越来越焦急。
挤到楼梯口,鬼群变得稀疏了,可以清楚地看见楼梯上发生的情况。一千正弯腰拾着那几个已被踩扁了的纸袋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小千,别管那些东西!快跟我走!”
见他在这个紧急当口跑回来竟然只是为了这些衣服,柳兰君又气又急,一面高声催促,一面大步冲上楼梯。
“马上就好!”一千停下手,回身朝他笑了笑。
正在这时,那名狂郁病人扭头发现了背对自己站着的一千,立刻张开双臂扑向他,脸上带着个恐怖的狞笑,尖利的门齿上犹在往下淌着黑血。
“小心!”柳兰君失声惊叫,脸色刹时白了。
“嗯?”
注意到他的这个表情,一千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回过头,恰巧和那只女鬼打了个照面。
电光火石间,女鬼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所有感知都在这个刹那消失了,柳兰君呆呆地看着那些利齿切开了一千奶白色的皮肤,看着黑血像喷泉般冒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染黑了他瘦小的身体。
一千努力转回头,眼睛睁得大大地和他对视,似乎不是很明白此刻自己身上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黑血溅了满脖子满脸,使得他那张迷茫的脸显得极其诡异和惊心动魄。
这时,奇迹发生了:一千受伤的部位突然光芒四射,粉红的光环瞬间就将他全身笼罩在了里面!
女鬼惨叫着顺楼梯滚落到一楼,拼命在地上打滚,仿佛正经受着可怕的折磨。她满身都是黑血,脸上更是血肉模糊成一团,五官竟然被那些粉红的光波削没了。
柳兰君手脚并用地往楼梯上爬,试图察看情况未明的一千。可是,那些光波却刺得他双手一阵剧痛,低头再看时,手掌上已经暴起了无数火烧过般的燎泡。
而那些光波经他触碰后,猛然激荡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终于看清了光波后的那个人形,随后便僵在了原地。
乌黑发亮的短发,眉似春山唇如粉荷,眼波流转间似乎阴暗的楼梯都化成了仙梯灿烂。他,竟然是……
“小……原……”
倏忽而至的狂喜冲击得柳兰君无法动作无法思索,只能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人,眼中充满了爱恋和找到归宿时的那种天黄地老。
这是他的小原,他的小原来找他了,他并没有责怪他……
超市外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随着这个声音,原泉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似有无数影子在他身周摇晃。
柳兰君揉揉眼睛再看时,惊讶地发现站在那里的根本不是原泉,而是一千。
一千仍保持着那个被攻击时的姿势站在原地,目光茫然神情呆滞,右手也仍紧紧抓着那几只纸袋。然而,他脖子上那处可怕的伤口不见了,女鬼咬过的部位仍同过去一样平滑。
“……小千?”
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柳兰君曾困惑地望着他,面色惨白全身发抖,紫色的长发也凌乱不堪地沾在了脸上。接着,他再次伸出双手抱上去,动作谨慎而小心。
慢慢低头看柳兰君一眼,一千似乎还笑了笑,随后猛地闭住眼睛倒进了
他的怀里。
眼前是紫黑色的天幕,那些凝重似血的颜色似乎还在不断涌动,以至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极其混沌的压抑感,让一千不想再看第二眼。
刚这么一动念,他的视线就忽然落在了一片一望无尽的陌生石山上。石山暗赤,嶙峋怪异,寸草不生,山脚下隐约有红光在跳动,将山石打上变幻不定的阴影。
周围很冷,可是脚下却翻涌着阵阵热浪。
视线忽地又转到了脚下,就在他想知道这些热气是从何而来的同时。脚下距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个巨大的深渊,黑红的火焰在里面燃烧翻滚着,热气就是从那里面发出的。
他正在纳闷自己怎么会从超市竟然来到这个怪异地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呛啷、呛啷”地擦着深渊的峭壁飞上来了,身上闪烁着红色的火苗。他看清了那个东西,然后——惊呆。
那是条蛇,但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