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注意到柳兰君神情异样,一千担心地半坐起身,伸手想去抚他的额。
被这个动作惊醒,柳兰君下意识地向旁边让了让,对方的手就落了个空。他歉意地冲一千笑了笑,然后略一组织措辞就讲了起来。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他要工作,我也有自己的特殊任务。所以,我们一般都只在周末见面,约会地点通常选在黄浦江边。”
“江边?”一千想像了一下,更加好奇,“这里没有江,只在很远的地方有条大河,岸上还是光秃秃的,谁都不爱去那儿。你说的那个黄浦江,风景好不好?”
听了他的问题,柳兰君眼内浮起淡淡的喜悦,薄薄的嘴唇弯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景色很好,外滩——这是黄浦江边的另一种叫法,岸边种了很多柳树。春天冒出的嫩芽是鹅黄色的,像小毛毛虫,常有小鸟在其间来去鸣叫。到了夏天,柳叶特别繁茂,浓荫下几乎见不到阳光。垂枝低到游人腿上,人们穿行其中,就好像进了柳林阵一样……”
一千半张开嘴,听得悠然神往。
他没有见过除彼岸花之外的其他植物,不清楚它们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像它们能有什么作用。可是,现在经柳兰君这么一讲,他忽然感觉阳间或许真的还不错,至少有了这些颜色漂亮的柳树,能行走其间应该是件很棒的事情。
“还有呢?”见柳兰君停下来,他急急地追问。
柳兰君看着他晶莹透亮的眼仁,不觉微微含笑,“江水一刻不停地流过脚下,有挖泥船和渡轮在水中航行。游艇响着汽笛,冒出乌黑的浓烟,甲板上站着穿海魂衫的船员,将残羹扔给半空中的水鸟。岸上有卖冰棒的小贩推着小车沿街叫卖,劳累了一天的穷人和饱食终日的富人都在这里休息,番警不能赶走不乞讨不扒窃的他们。因为外滩是个公共的地方,所有阶层的人都可以在那里停留。”
“你们在哪里会面?”一千又问,相较路人,他更喜欢听有关风景的内容,这是在阴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在江边一棵老柳树底下。那棵树的枝条特别浓密,坐在下面的长椅里,路过的行人只能看到鞋子。”
“她……你们约会时,她穿什么衣服,一般?”一千想到这个很具体的方面,决心一定要弄清楚,以便为自己将来谈恋爱积累经验。
好在柳兰君并不认为他问得唐突,脸上反而因此流露出一个宠爱的笑容,目光中还含着无奈和温柔,看得一千又妒忌地红了眼睛。
“他呀,总是毛毛躁躁的,衣服从来都穿不整齐,头发也总是乱乱的。他工作的地方距离外滩很远,车站也不近。为了不迟到,他经常跑得气喘吁吁,穿戴更加不整,总得我帮他弄好。”
他叹了口气,可是一千从里面听不出丝毫责备和懊恼,唯有温柔和怜爱,仿佛他十分喜欢这种帮忙的工作。
一千托脸想像那个不太注重形象的女子在柳兰君帮她整理时,脸上一定会露出羞涩的笑容,脸色也一定是红红的……
摇摇头,把这些不经的想法丢掉,他起身从今天才买的糖果盒里拿出两块水果软糖,一块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块递给柳兰君。
“小千,你刚刷完牙。”柳兰君眼望小鬼不停鼓动的嘴巴提醒。
一千点了点头,快活地仍倒回柳兰君床上说:“对呀,所以才要吃糖!伍伍说,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吃一粒糖,就可以香香甜甜地睡到大天亮。而且,要刷好牙再吃,才能充分体会到糖的味道。”
见柳兰君只是将糖拿在手里并没有吃,他不由纳闷地问:“你不吃吗?这种提子口味的软糖好吃极了。”
柳兰君微蹙眉,手指仍捏住糖块,有点困难地解释:“这样会生蛀牙,小千。”
“不会!伍伍这么吃了四百年,嘴里一颗虫牙都没长。”一千安慰他,然后一面使劲咀嚼糖果,一面顺手拉开被子。
“小千,你不回自己床上睡吗?”看着他的动作,柳兰君很诧异。
“不,你的床躺着更舒服。我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你也睡吧。”一千含糊地回答,用被子将自己裹严。
柳兰君呆坐在床上一时没言语,似乎没能料到床的最终归属竟会是这样的。
“小千,你头上那个新的红痣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阵,就在一千快要睡着时,他忽然问了个问题。他将嗓音压得很低,好像并不真的希望对方能听到这个疑问。
可是,小鬼却偏偏听见了。他抬手摸摸脑门,半合着眼皮想了想,这才回答:“是红色的?老魏说那是机要员的标志。”
猛地张大了双眼,柳兰君脸上是惊讶和不信,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情感。可惜,一千的眼睛又合上了,没能看见。
“我的爱人,也是机要员。”
过了很长时间,就在一千第二次快要入睡时,柳兰君喃喃地自语一句。
朦胧听见这话,一千打个哈欠,“女机要员?女的干这个不太适合吧……”
“不,他和我一样,是男人。”柳兰君慢慢说,面现忧伤,还含着一丝担心。
“噢,那还好……”一千随口回应,后半句话却闷在了嗓子里。他猛地床上跳起来,两眼瞪向柳兰君,一向伶俐的嘴巴开始口吃,“他,他,他是男人?天,他怎么能……”
“是。所以,”柳兰君低下头望着床腿,轻声问,“你还要跟我住在一起吗?”
一千脸上惊讶的表情换成茫然,似乎被他这个问题弄得很困惑,“为什么不?他是男人又怎么了?”
柳兰君抬起头注视着他,眼底的忧伤慢慢化成温暖,低声回答:“没什么,睡吧。你早上几点起床?我叫你。”
“不用,我自己起得来。”
谢绝了柳兰君的好意,一千满脸不解地最后再看他一眼,重又躺倒。
又独自坐了会儿,直到小鬼睡熟了,柳兰君才轻轻起身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木盒,掀开盖子。
连旧有的那两只一道,鬼火们纷纷从灯罩里飞出,钻进盒子里休息。
宿舍里立刻黑了,银色巨钟黯淡的光影从窗外投射进来,将窗下那张小桌笼罩在里面,隐约泛着白光。
21、第二十章 鬼的梦境
21、第二十章 鬼的梦境 。。。
眼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有左侧鳞次栉比高大洋楼里的电灯,有不时飞驰过街道的汽车灯,还有红黄的昏暗路灯,所有的景物都融在这片灯海里,显出一种朦胧的繁华。
与此相对应,江的另一边却是漆黑一团,什么也分辨不出。渡轮正在江心拉着汽笛驶向下游,尖锐的笛声只响了三两下就消失了。左近的挖泥船在一刻不停地发出“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加剧了周围的嘈杂。江面上也是黑沉沉的,唯有几只船桅上悬的红色风灯映在水面上,显出粼粼的波光。
岸边石栏上倚着不少乘凉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随意闲聊,身上的西装和旗袍在晚风中徐徐飘动,伴着轻微的笑声。
卖花姑娘清脆的叫卖声近了又远了,苍老沙哑的乞讨声尾随着阔太太的脚步,卖冰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铁皮小车滚动在坚硬石面上的声音夹杂在人流车声中也时隐时现……江水潺潺的流动声隐没在这些嘈杂的声响里,只有一股股带着凉意的潮气扑面而来。
他奔跑在这些灯光和人群中,脚步轻快而富于弹性,显出良好的身体素质。
刚刚洗过澡,头发仍半干不干地搭在额上,他相信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与工作有关的痕迹。现在的他全身都清爽无比,散发出的仅仅是进口沐浴用品的馥郁气息,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年青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衣物的遮盖下,他的右脚踝处照例藏着一把勃郞宁手枪。每一次迈步,手枪冰冷坚硬的触感就提醒一遍他不要忘记自己的特殊身份。
虽然讨厌在约会的时候也带枪,但这是条例规定,他无法不遵从。他是个正在赴约的别人的爱人,同时也是机要员,保守秘密并保护自己是他的职责所在。
眼前出现了一棵熟悉的老柳树,那些浓密的垂枝似口大钟罩住了下面的长椅。
他用手把头发弄乱,再将原本穿得很整齐的皮夹克也解开,衬衫上的扣子更是只留下三粒仍待在扣眼里。
在那个看不见的长椅上,现在正坐着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温柔而博学,总是心肠很软和体贴,最看不得他这付马虑模样。每次见到,那人都会一面轻声责备,一面动手帮他整理。
那时候他就可以借机握紧那人的手,亲吻那张薄薄的口气清新的嘴唇,然后喜悦地观赏对方通红的脸颊和呐呐的窘态。
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人,那人对他也极其温柔。虽然在他们之间仍存有许多疑问和难题,但他仍愿意和那人一直这么相爱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抬手撩起那些细长的柳枝,他一径向里走去。
外面的嘈杂声似乎被层层的枝长隔绝了,减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翠绿清凉的细柳一部分缠绕在他手臂上,更多的则在夜风中摇曳,如同那人修长的身影和柔软的头发。
在这些柳枝后面,就是他的爱人,那个宛如春风般醉人的教书先生……
的右腿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千倏然惊醒,额头布满涔涔的冷汗。
他一声不吭地张大眼睛望向漆黑的屋顶,双拳紧握身体僵硬,保持着方才醒来的姿势,无法动弹。
四周宁静异常,没有白天的喧闹,也没有刚才曾见过的各种景象。巨钟依旧悬在半空,将银白的光线洒落到这片乌沉沉的阴间地府。
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一千感到口很渴,但并没有起身倒水来喝。他不是独自一鬼,住在这里还有……兰君,不能打扰到他。
想到这里,一千忽然感到有些惆怅。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仍保有阳世的记忆,那个无关好坏的过去。
那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在等待他的爱人,以及自己是否同样爱着他(她)。
但是,很遗憾,他完全失去了那段记忆。现在的他只能在别人的梦里追忆别人的往事,那段甜蜜、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他隐隐感到悲伤的过去。
这是柳兰君爱人的回忆吗?是他来告诉自己,他有多爱柳兰君,他们又是如何地相爱?
一千不知道。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刚才那个梦境很真实,真实到他的所有感受都是发自内心的,而绝非别人的记忆。
他看到了那里拥挤的道路和人群,听到了那些陌生的声响,呼吸到了外滩并不清新的空气,也感受到了心跳那种怪异却也令人充实的搏动。
他甚至还记得那个卖花小姑娘头上插的白色茉莉花,以及她叫卖时四顾的灵动眉眼。
他真实地在那里停留过,虽然根本无法解释原因。
门那边的柳兰君无声无息,似乎从未存在过,也没有讲过那些让他产生梦魇的往事。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千明白这个梦境全由柳兰君而起,是他触动了自己的神思。
小心翼翼地在枕上转过头,他忽然很想看看对方入睡后的脸。
他的脸,是不是仍像白天时那样温和安静,是不是……就是那个在柳枝后面的男人的脸……
朦胧的银光下,另一张床上空空如也,只有被子孤单地留在那里。柳兰君,不见了。
一千慌忙扑过去摸索,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非得用手掌再去确认这个明摆着的事实。
枕头中央有个浅浅的凹坑,被褥有睡过的痕迹,除此之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手掌仍按着那个空枕头。
过了一会儿,他摸黑穿上衣服,拉开宿舍门。
没有哪只鬼魂在这个点钟出来,走廊里鬼火飘摇不定,墙面上有巨大的阴影,气氛显得很阴森。他快速冲下宿舍楼,仰头望向半空。
巨钟金色的时针恰正指在凌晨四点,银色光芒最微弱的时刻。
大街上,除了偶尔窜出一两只流浪狗,鬼影全无。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已打烊,黑漆漆的窗户里没有一点鬼火。
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所有鬼魂都睡死了。
阴间是恒温,常年保持在零上4度,这个可以让水密度最大的温度。鬼魂们也早已习惯,根本感觉不到冷或热。
然而,一千却在这个意外出行的时间感觉到了寒冷。他打个哆嗦。工作服是小立领,紧紧裹在颈间无法再往上拉,他只好搓了搓脸,快步走向奈何桥。
他走的是通往鲜花广场的那条南马路,这比从十殿楼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