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交锋多个回合,两只鬼谁也没能动摇对方的冷静,反而生出更多的理智。叶欢的心思从没人能猜得透,柳兰君的想法也始终埋藏在自己心底,他们都具备最完善的自我保护意识,从不会轻易给对手留出攻击的弱点。
巨钟的光线在变弱,分针已走过了很长一段距离。叶欢缓步走到柳兰君身边,将胳膊抵在水泥护栏上,面朝向东方,眼中泛起一丝惆怅。
略停顿一下,柳兰君转过身将视线也投向与他相同的方向,端正的脸上波澜不兴。
“你真的不爱小千么?”
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开场白,叶欢突然开口提出这个问题,语气显得很平淡。
柳兰君的目光闪了闪,意思难明地保持着沉默。
“你自己都不觉得奇怪么?从前一直待在奈何桥的你,竟会忽然跑到了这里。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习惯?”叶欢慢悠悠地继续发问,眼尾挂个淡嘲,“听说,你连晚上都不回去,模范宿舍快成垃圾场了呢。”
依然没有回音,柳兰君的视线停在极远的地方,对他的这些质问如若未闻。
叶欢扭头盯住他,眼尾一点点上挑,眼神逐渐变得阴冷。
“其实,我早该杀了你,从一开始。”耳语般低诉,叶欢抬起右手去摸他的那头长发,动作带着种说不清的暧昧。
柳兰君摆了摆头,打算避开那只手的触碰。谁知,叶欢忽然出其不意地反手揪住了那些青丝,用力之大令他不得不半仰起脸。
“放开!”他低声命令。
“凭什么?就凭你对小千的任意伤害么?”叶欢逼近他,嗓门压得极低,语气冰冷而危险,“姓柳的,如果不是他在花名册上的名字还亮着,你早就死过不止一百次了,哪还能站在这里故做姿态?收起你这套吧,柳兰君!这只会让我呕吐。”
不顾那只仍将头皮扯得生痛的手,柳兰君扭脸看向东方,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两条细线。
叶欢盯住他的脸,眼中涌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那些泛紫的长发不肯松开。
天台上方灰黄的穹顶压得很低,两只鬼间的气氛越来越冷,一个不看另一个,而另一个却什么也不看,只管盯住前一个。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时,叶欢忽然吹声口哨放开柳兰君,还顺便在他衣服上抹了抹手指,浑身的杀气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呢,还是算了。让你消失固然容易,可那个小傻瓜也会伤心难过。不值,很不值。”不屑地撇撇嘴,他将手插回裤袋,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等!”柳兰君扭头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显出几分犹豫,但还是问道,“你,喜欢小千?”
叶欢顿住脚步扫他一眼,满脸鄙夷。柳兰君慢慢垂下头,不知怎的竟然无法正视对方的目光。
“我似乎,用不着回答你的问题,你这个——伪君子。”叶欢说的每个字都像是铁钉,一颗颗钉进柳兰君的心脏,不紧不慢,毫不手软,“不但欺人,还要自欺。”
天台粗糙的绿色防水毡布在叶欢最后一个字吐出后仿佛开始旋转,脚也好似踩在风浪中的甲板上,柳兰君踉跄着后退撞上护栏,面色苍白到了极点。
不屑地再次扫他一眼,叶欢走下天台,步伐快速而决绝。
耳边响起一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柳兰君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弯,软软地坐倒在地。发带滑脱,泛紫的长发披满了全身。
他不承认叶欢最后的评语,但却找不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因为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叶欢的话多么地接近真实。
真实,最可怕的利器,正在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一点点剜出来呈现在众人面前,让他不知所措无法申辩,也,无处可逃。
晨点结束,遣走手下那群女公务员,孟婆开始准备次日所需的彼岸花。
推开门,看着忘川两岸的烂漫红花,她忽然有片刻的出神,竹篮无声地掉在了脚边。
在那些红得凄美的花丛间,曾经有个不自量力的小鬼帮过她的忙,虽然帮倒忙的成份更多一些。如今,彼岸花一如既往地盛开着,可是那个小鬼却失踪了。她拼尽所能竟然仍是无法确定他所处的具体方位,就更谈不上去帮忙了。
近几天,她总觉有些心神不宁,右眼皮也在一直跳个不停。她不清楚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只恍惚意识到那个小鬼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黑暗边缘,那个没有鬼魂可以在去过后仍能完好无恙回来的地方。
弯腰拎起竹篮走向河岸,她的步履迟缓而沉重,仿佛身上背负着无形的重担。此时的她,终于有了些被人称为“婆婆”的资本。
还没能采到平常一半的量,她忽然丢开篮子,抬头望向东大街,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里闪烁着明媚的光芒。
东大街很长且曲折,两侧是规模不大的商铺,也有零星的民居。窄窄的石板路在午后明晃晃的银光下反射着略刺眼的白光,偶尔有路鬼在街上走过,步伐照例悠闲到迟钝。
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街景,却让孟婆看得很专注,甚至还将一只手搭在额上以便看得更清楚。
渐渐的,隐约有蹄声在大街的另一头响起,如果不仔细听,根本不能从街上的噪音里区分出来。
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但奇怪的是,节奏时快时慢并不连贯,有时还会偶尔停止。
孟婆收起脸上的喜色,眼神焦虑地凝视着那个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小黑点。
黑点越奔越大,逐渐能分辨出是一人一骡。只是这一人一骡的形象实在太过狼狈,令注意到他们的路鬼纷纷侧目,面现惊愕。
那匹骡子四蹄开裂,皮毛凌乱,一条后腿好像还是瘸的,奔跑的姿势难看而危险。它的身上沾满已干涸的泥污,连长耳朵上都糊满了。这些泥巴还一直延伸到它驮着的那只鬼魂身上,以至一人一骡看上去仿佛是一体的。
骡背上的鬼魂身材矮小,头发乱蓬蓬地支在脑袋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下巴有块很明显的擦伤,令熟人也很难立刻辨别出他的身份。
一人一骡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路鬼的反应,一步一拐地勉强前行着,满脸疲惫和呆滞。
来到奈何桥头,那匹骡子收住蹄子,鬼魂尝试几次才成功地站到了地面上,随后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骡子用耳朵蹭蹭那只手,嘶鸣一声,掉头慢慢离开。
鬼魂目送那匹骡子跑远,这才回头冲孟婆挥了挥胳膊。
半皱起眉头,孟婆感觉此时的一千有点异样,但一时又很难讲清究竟是哪里起了变化。垂下搭在额际的手,她注视着一千走过奈何桥,走向自己。
一千走进花丛,在孟婆惊讶的目光中弯腰摘了朵彼岸花。他将那朵红得刺目的花举到孟婆面前,什么也没有说,脸上却浮起一个笑意。那笑极轻极淡,仿佛看透了所有世情般无悲无喜。
孟婆的目光在彼岸花和一千脸上那个陌生的微笑间转了很久,才迟疑地伸出手,似乎很不情愿接受这个意外的礼物。
交出花,一千继续和她对视片刻,转身退出花丛,拖着脚走向酉望台。孟婆目送他消失在门内,朱唇微启,满脸困惑和担忧。
这时,从办公楼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兰君大步奔向酉望台,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然而,当面对空无一鬼的办公室时,他的双腿僵住了,同时僵住的还有唇边那个不自觉的笑意。失望如同荒草,将他的心脏扎得生痛。
“千一。”孟婆出现在门边,手中仍握着那枝火红的彼岸花。
柳兰君放下按在胸口的那只右手,苍白着脸转过身,“对不起,孟神,我刚才好像见到小千了。他……”
“他回来了。”孟婆打断他,秀眉轻蹙,“可我觉得,你现在跑来找他并不合适。我很抱歉这么说。不过,据我所知,你已经拒绝了他的告白。所以,何不让他自己先冷静一下呢?”
“……”柳兰君无言地抿紧嘴唇。
放下竹篮,孟婆走到他面前站定,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说实话,千一,我不能理解你。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道你真对他的想法没有丝毫察觉么?”
柳兰君的右手重又捂回胸口,身体踉跄了一下。
“也许,你无意伤害一千。可那个傻孩子……我看到他现在这样,感觉很心痛。其实你早就察觉了,也可以避免,是不是?可你却不敢相信,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一直没能采取措施,以致令事态发展到今天的这个地步。千一,你,我没能想到你会这样。”
嘴唇抖了又抖,柳兰君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却一个字也没有为自己申辩。
“一千不谙世事,从前我就劝过他不要接近你,可他不听。现在他不想再见你,就请你不要来打扰他,让他自己一个人把问题想清楚。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真的想去伤害他,只是情非得已而已。”孟婆扭开头,不忍再看对方惨白的脸。
柳兰君哆嗦着手扶住门框,长发无力地垂落在脸旁,遮住了他的表情。
“你我都很清楚,你不可能接受一千。既是这样,就不要再给他任何希望,否则,他将来会更加痛苦。”孟婆最后强调,手指已将那枝红花攥得折成了两段。
抬头看向孟婆,柳兰君目光灰暗,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与光明。他僵着脖子点点头,再点点头,直起腰慢慢离开酉望台。
“爱一个人,还是全心全意的好,三心二意算什么呢?”
低低的叹息在柳兰君背后响起,令他的脚步更像是踩在棉花上般虚浮无力。
鬼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不同颜色的光芒将大街小巷映照得眩目而热闹,鬼魂们穿行其间指点谈笑,有些鬼手中还拿着工艺盂盆或莲花。杂耍艺人的摊子上不时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卖零食的小贩游荡着招揽生意,各大百货公司打出的盂兰盆会期间商品大减价的巨幅广告也成为黑暗中醒目的亮点。寺庙里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各种法器轮番发出或悦耳或铿锵的乐音,数不清的善男信女正聚集在那里奉献着他们内心的虔诚。
2012年7月15日的阴间与以往的今天没有什么不同,到处都充斥着喧闹与感伤,感伤属于信徒,而喧闹则顺应了大多数鬼魂的愿望。
阴间的节日并不比阳间的多,等待投生的日子却遥遥无期,因此每一个节日都将是场盛会,也注定不会被鬼魂轻易错过。
闲逛的鬼魂在各个角落出现,然后不约而同地走向最繁华的阴司街。
今晚在阴阳广场有个假面舞会,是十殿阎王特意为公务员们举办的,但也欢迎普通鬼魂,例来是最能体现上下和谐的一个愉快形式。普通鬼魂也乐于参与,因为在舞会上不仅可以跳舞,还能喝免费的高级饮料,最后还有物美价廉的小礼品可拿。
在熙熙攘攘的鬼流间,有只鬼格外引人注目。他是个年青的男鬼,穿身合体的十殿工装,乌眉细目,紫发飘垂,让看到的鬼魂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而那只鬼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射向自己的那些热烈目光,只管随着鬼流慢慢向前移动,眉宇间隐约罩着一丝忧郁。
其实,在当天早上晨点的时候,柳兰君就见过一队队的行法僧人。
那些僧人以六人为一队,领头的持手铃,后面五位则分执大鼓、木鱼、引碧、铛子和铪子等乐器。他们边敲击着手中的法器,边慢慢走过鲜花广场,身后是一大群抬着法船、灵房、盂盆和鬼火灯的信徒。
当时,前来观看晨点的鬼魂有一多半都被这个场面吸引走了注意力,而柳兰君只是扫了一眼就继续认真工作,顺带寻找那个人。
那个人却依旧没能出现。望着空荡荡的奈何桥,柳兰君出了阵神,回身坐到桥栏上。
一千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但他们始终没能碰上面。一方面是因为小鬼仍在躲避他,另一方面却是他忽然对自己执着地要见对方的动机产生了怀疑。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一千,还是他自己。
现在,他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同样乏味和无聊。从前每日必看的报纸,现在卖报纸的摊主已有多日没有再做过他的生意;从前总是一尘不染的宿舍,如叶欢所说早已下不去脚,他身上的工装也洗得疏了;从前他总会在下班路上买些最新鲜的水果,但现在每次看到水果摊,他的脚步都会变得更加匆忙……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是他每一天、每一刻的纵容和退让造成的,他怨不了别人。他说不上现在对一千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他已经忘记了最初的那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