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听见他哭。
走过幽暗的黄泉路,路的尽头有一座奈何桥,桥头坐着个老婆婆,奈何桥下的忘川河里翻腾着血红色的河水。
赵小喜看了眼老婆婆手里捧着的汤,人来这世上时是赤条条的来,走时却带着满心牵挂不舍,喝了这孟婆汤,便能将那牵挂不舍忘了,断了生前的是是非非,了却前尘,投胎转世,来生又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他接过那碗正要喝时却有些犹豫了,身后有人在催,他叹了口气,放下了那碗汤。
黄泉路上游荡着那些不肯和孟婆汤投胎转世的人。
赵小喜找了块地方坐着,又有点糊涂了,他想,自己这一生已然无牵无挂了,他又在犹豫什么呢。
可真要让他喝了那汤忘了前尘往事他又不肯,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不舒坦。
若说他活了六十七个年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只有那林淮初了,他一生只喜欢过那么一个人呢,可那也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他甚至都忘了那个林公子长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好牵挂的?
赵小喜这么想着,又走到孟婆面前那长长的队伍里,等着领他的那一碗汤。
可他等啊等啊,又从那队伍走回来,仍旧在原先的那块地方坐着了,他身旁站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穿了一身白衣,袖口绣着苜蓿花,长的十分好看。
赵小喜也弄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他坐在那儿过了很久很久,看着无数形形色色的魂魄从面前走过,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也一直那么站着,像是在等人。
“等人啊?”赵小喜有些好奇地问。
那年轻人温和地笑笑,点了点头。
“你等了多久了?”赵小喜问,“如果一直等不来怎么办?”
那年轻男人仍笑着道:“我不记得了,等不到也无妨,他若一直不来,我便一直等着。”
赵小喜看着周遭血红色的花,喃喃道:“等到了又能如何呢……”
“等到了,同他道个别,说一句珍重,再去投胎,”那人轻声道,“我便再无牵挂了。”
赵小喜愣了愣,突然想明白了,他要等那林淮初来,两人好好说一声再见,那时候心里才有了着落,才能甘心忘了前尘旧事,重入轮回。
过了很久很久,赵小喜还是没能等来林淮初,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他已经不记得人家长什么模样了,即便对方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得出来,何况林淮初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也许早就去投胎了,这一世若是寿终正寝,到这鬼府来时说不定是个老爷爷的模样了。
他也未必记得自己了。
赵小喜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人的手,他死后仍是少年时的模样,有时候他也会忘记了,自己都是活了六十几岁的老头了。
鬼府的日子过的漫长而寂寞,除了路过的鬼魂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鬼府没有日夜之分,黄泉路上永远是晦暗的,唯一的颜色便是那血红的彼岸花,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他和那年轻男人倒是很熟了,时常和他说会儿话,倒也不算特别难熬了。
有一天赵小喜突然想起,他和那年轻男人说了许久的话,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那人十分温和地笑了笑,说:“我姓林。”
赵小喜愣了愣。
那人又道:“林淮初。”
赵小喜傻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眼里却落下大颗的泪来,他说:“我是九门巷的赵小喜。”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第23章 番外一
水鬼原来并不是水鬼。
事情要放到很多年前开始说起了,至于是多少年呢,没有人数过,水鬼本人也是不记得的,反正应该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足够让他忘了自己是谁。
做水鬼的日子总是很寂寞的,他一直泡在河水里,哪怕是最炎热的夏季那水也是冷冰冰的。
不过他是鬼,水是冷是热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了。
开始的那段日子是最难熬的,水鬼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英年早逝的事实,又要开始面对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寂寞。
溺死的人最可怜,也最倒霉,明明已经死的很冤了,还不能像别人那样死了之后去投胎转世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他们只能生生世世被困在水里,没有自由,除非拉别人下水当替身才能有解脱的那一天。
他是个善良的人,他一直这么以为。
他花了好长的时候接受自己成了水鬼这件事,又花了好长的时候习惯当水鬼的日子,然后呢?每天沉在河底呆呆的看着过往的游鱼,守着自己的尸骨,或者透过水面看扭曲的天空。
河里除了他还有别的水鬼,有的是失足落水溺死的,有的是被之前的水鬼拉下去当了替身的,都是一群可怜的家伙,他偶尔也和他们说说话,他不记得自己是失足落水溺死的还是被别的水鬼拉下去的,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或者是犯了什么事儿被人捆了沉塘也说不定,时光太慢长,他在刻意的遗忘里就真的忘了,还忘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冤死的,他一度自诩是个良善的人,死了也该是个良善的水鬼。
所以善良的水鬼过了很多年都没有拖人下水,即便这是他唯一解脱的方式。
为此他被嘲笑了很多次,他们嘲笑他无谓的坚持。
他没把他们的嘲笑放在心上,一年又一年,他错过了很多次机会,但是他觉得没什么,有时候他固执的让人难以理解。
这么多年里他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其实他只是觉得,拉无辜的人下水做投胎的垫脚石实在可耻,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能干呢?他当了这么多年水鬼,太明白其中的滋味了。
当然这也不是唯一的理由。
他是相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回事的,捉交替这种事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缘由,始终都是害人,害了人,即便投胎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然后他这样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有个软绵绵的小娃娃掉到了水里来,在水鬼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砸出了不小的水花。
水鬼把他托上岸,看着他长大,和他交朋友,和他说话。
水鬼觉得自己很喜欢他,那孩子叫赵小喜,很喜庆的名字。
赵小喜很好,是个简单快乐的人,很平凡,很普通,让人觉得温暖。
然后有一天,那孩子有了喜欢的人,水鬼一开始就知道那人不是活人,但是他不想告诉赵小喜,他觉得自己有点自私,但是他自私的心安理得。
再然后,那孩子为了那个林淮初差点死在漫天的冰雪里,那是他头一次那么绝望,头一次那么憎恨作为水鬼的自己。
后来,那孩子长大了,变成了老头子,有一天他死了,水鬼看着他走上那只鬼府来的小船,心里空落落的,他跟他说了再见,祝他来生平安喜乐,他没有哭,后来他看着送葬的队伍远远的走了,才蓦然惊醒,赵小喜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几天之后竹叶青也来跟他告别,说是要走了,水鬼想,又只剩他一个了。
他有点儿生气,倘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过下去也就罢了,偏偏让他尝过了有人陪伴的滋味,再回到孤身一人的境地里去日子就变得格外难熬。
他又像从前那样,沉在河底,抬眼透过水面看扭曲的天空。
什么叫形单影只?他用几十年时间陪赵小喜走了一遭,彻彻底底尝了一把这形单影只的滋味。
他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开始怕了。
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有个少年站在渡口的长堤上等船,他好奇地从水里钻出来,瞪着绿色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黑发白衣,手腕上系着一串红色的珠子,垂眸看着水鬼,惨白的脸上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来,鬼气森森。
水鬼觉得他有点眼熟,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少年笑着,眼底却没有笑意。
一对深黑的眸子,无喜无悲。
水鬼走过了长长的幽暗的黄泉路,在孟婆面前站了一会儿,没喝那汤,有鬼差催他:“快些喝了汤投胎去吧,殿下赏的恩典,几百年也碰不上这一回,别糟蹋了。”
水鬼长长叹了口气,他本想在这头等一等,横竖他都熬了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他想等赵小喜来,但是等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转世之后再死去的赵小喜,还认得他么?
那鬼差又在催了。
他有点不甘心,又知道有些事不能强求的,便接过那孟婆汤仰头喝了。
前尘往事,终究都这么散去了。
他走上奈何桥,桥头的三生石记着他的前世今生。
他名叫梁箫,原本是个书生,一百多年前乘船经过小镇,船夫贪图他随身的银两,起了歹心,将不会水的他推入河中溺死了。
他死的冤枉,也曾经心生怨气,只是怨气也在漫长的岁月里磨没了,熬干了。
直到喝下孟婆汤的那一刻他还是没能想起自己是谁,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第24章 番外二
赵小喜死后他家屋子就空下来了,竹叶青在那屋子里住了几天,觉得没什么意思,赵小喜不在了,这屋子好像也变得空荡荡的,他以前还嫌他家屋子不够宽敞,现在却觉得空的有些过分了,没有一丝人气。
竹叶青去找了赵小喜的坟,小镇西边山上小小的一方土地,里头埋着他的尸骨。
竹叶青在那坟前站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伤心的感觉,秋天里的风老有种莫名其妙的萧索的味道,吹的人轻飘飘的,偏偏心里又沉的厉害,总想叹气,竹叶青长长叹了口气,去周边摘了把野花,红红粉粉,黄的苦荬,紫的苜蓿,白的鸢尾,挤挤挨挨凑成一大捧,他把这一大捧野花搁在赵小喜坟前,转身走了。
他在小镇待了很多年了,如今赵小喜死了,再待下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他想自己得走了。
冬天快来了,竹叶青怕冷,他想,他得去找个暖和的地方。
这个小镇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竹叶青化成寻常人的模样骑着小骡子晃晃悠悠出了小镇,又想起自己还没跟霭河里那只水鬼道别,好歹也有数十年的交情,他又晃晃悠悠地回头,到那霭河边同水鬼说了几句话,这回是真的走了。
秋风瑟瑟,夕阳西下,少年骑着骡子晃晃悠悠走过长长的街道,手里抓着一把寒芒穗子。带着他的回忆离开了。
恍惚间好像远远的听见了水鬼在吹一支离别的曲子。
后来的许多年里竹叶青去了很多地方,大江南北,三山五岳,哪儿都去过了,什么风景都看过了,也认识了不少人。
妖的一生是很漫长的,在这样漫长的一生里,凡人显得那样渺小脆弱,所以竹叶青并不轻易与人相交,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例外,就像赵小喜。
竹叶青在江南待了几年,期间也遇见过赵福生几回。
程伶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赵福生不老,两人在江南住了几十年,江南水乡,很柔情,是个适合留下来过日子的地方,竹叶青却知道赵福生只是不老,并非永生不死,他有点好奇,赵福生死了之后程伶舟要怎么办呢。
竹叶青其实是有点讨厌程伶舟的,若不是他带着赵福生远走,也许他们兄弟俩能好好的在一块儿,虽说后来的那些年里赵小喜一个人过的也挺好,但是终归是一个人,竹叶青知道他是很舍不得哥哥的,长兄如父,倘若赵福生不走,他也能快乐很多。
只是如今赵小喜不在了,再说那些也没什么意思。
之后过了很多年,竹叶青辗转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小镇,数十年过去了,小镇变得有点陌生,竹叶青循着记忆找到赵小喜的家,那小房子还在,只是很旧了。
竹叶青推了推门,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响。
屋里挺干净,好像有人打扫过了,他在里头转了一圈,总觉得还有人住,他又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曾经赵小喜种的那些花都不长了,水塘里只剩着着夏天的残荷,满目苍凉破败的景色。
竹叶青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出门了,却遇上了一个人。
“你是……程伶舟?”
对方疑惑地看着他。
竹叶青笑了笑,说:“我是赵小喜的朋友。”
程伶舟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落寞。
竹叶青有点明白了,赵福生多半已经死了。
他上山去赵小喜的坟前看了看,周遭刚除了草,边上多了一座赵福生的墓。
他又去霭河转了一圈,没看到当初的那只水鬼,也许已经投胎去了,这样想着竹叶青有点开心地笑了笑。
榕树下的少女还在等人,竹叶青从她身边走过,树上有人垂下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竹叶青抬头,看到一个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赵小喜?”
竹叶青也笑了笑,说:“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