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了,春去冬来,天要冷了,竹叶青是蛇,冬天是不出来的。
原来这么快就要冬天了吗……
赵小喜突然觉得有点冷,明明冬天还没到。
赵小喜把小篮子放在渡口的长堤上,他知道,水鬼一定会来拿。
赵小喜回家时再次路过那棵老榕树,霜降坐在树上摇晃着,抖落了许多树叶落在赵小喜身上。
赵小喜抬头,透过纷纷落下的树叶之间的空隙,恍恍惚惚地看到霜降那张白的近乎透明的脸上,漾着浅浅的飘渺的笑意。
后来,赵小喜又一次地从榕树下走过,树上没有了那个会把一只脚垂下碰到他肩膀的少年。
但是树下又多了一个陌生的朋友。
少女穿着与季节不符的碎花短袄和艳丽的大红色罗裙,倚在树干上阖着眼,唇角带笑。
赵小喜笑了笑,问道:“上一次是霜降,这回又是什么?”
少女闻言睁开了眼,看着赵小喜一脸惊奇:“你看得到我?”
赵小喜点了点头,说:“不然我再跟谁说话?”
罗裙随着风轻轻摆动,美不胜收,少女笑得天真烂漫。
“我叫小融。”
她说:“我在这儿等人,她说会来看我,你看见她了吗?”
不过又一个痴心等候的人。
第16章 拾陆
日子还是静静地过着,像一潭静默的湖水,秋风吹起阵阵涟漪。
以往都是赵小喜去渡口等着林淮初,后来渐渐的,变成林淮初常来找赵小喜,只是身上带了股药味,好似长期卧病的人一样。
赵小喜有些疑惑,也问过,林淮初只说近来家中有人病了,身上沾染些药味也是难免。
这一日天气好的很,天上水汪汪的一片宝蓝色,阳光正正好,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依旧是霭河的扬花渡口,依旧是那两个年轻人。
天冷了,霭河来往的船只也少了不少,平常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周遭很清静。
林淮初要比赵小喜年长几岁,诗书典籍读过不少,和赵小喜一起便常说些诗文之类的,多半也是闲来无事说着玩的,赵小喜倒很乐意听。
而赵小喜的生活则要琐碎的多,他这样的人,是打小在地里滚着长大的,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玩的把戏林淮初也听的津津有味。
也许这样的生活最好,吃不愁,穿不愁,读会儿书念个词吟首诗,或是听和尚说些经文,赵小喜虽是双亲早逝却到底还有个十分好的哥哥,只是寻常人家却遇上了林淮初这样有学识的公子……但是赵小喜脸上笑着的时候心里头总是涌上一股莫明的不安,像是……就像是要丢了什么似的,很不安。
大抵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旦得到了什么就开始患得患失,赵小喜时常觉得,他与林淮初说笑时林淮初虽然一直在笑,十分温和却有种缥缈的仿佛随时会像水雾一样散去的错觉,好像这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林淮初这个人给赵小喜的感觉和水鬼,和竹叶青,和那个悄然隐去的霜降很像,但是他们分明又不一样。
也许缘分将尽。
所以赵小喜才会不安。
赵小喜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林淮初动了别样的心思,具体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小喜,你在想什么?”林淮初晃了晃手里的一卷书,深蓝色的封皮,看着像是市井流传的传奇话本,说的多半是些神神鬼鬼或是红尘男女。。
“啊?”赵小喜眉头微蹙有些心不在焉,末了又笑了起来:“这是什么?你也看这些玩意儿?”
林淮初手一扬,将那书随意扔到了别处,笑道:“闲来无事看着玩的杂书罢了。”
“书里说了什么?”赵小喜问。
“没什么,”林淮初笑着道:“无非是那些情爱纠葛,痴男怨女之流,只是情深不寿,想来有些唏嘘罢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凡事过了头总是不好的。”赵小喜漫不经心地道。
不知怎么回事,风在这个时候突然大了起来,赵小喜被吹乱的几缕黑发落在林淮初脸上,林淮初不闪不避,只笑着道:“有理。”
赵小喜转身,头发不再落在他脸上了,林淮初觉得有点可惜。
赵小喜突然用手肘撞了林淮初一下,一脸错愕地指着布满黑云的天边:“林淮初……你看,方才不还是晴天么?”
林淮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黑云好像翻腾的巨浪滚滚而来。
“这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了!” 赵小喜喃喃道。
林淮初眼见着天边气涌云翻也怔住了,风刮的厉害,他只觉得人也摇摇晃晃的坐不住。
赵小喜不由分说拉住林淮初的手就跑。
赵小喜的动作来得突然,林淮初没丝毫准备,被他扯着踉踉跄跄地跑,好几次差点摔了。
“咱们赶紧逃吧,不得了了!”赵小喜一边跑一边嗷嗷地嚎。
林淮初则是完全没弄明白什么情况,他身体本就不好,消瘦的浑身只剩一把骨头,没跑多久就难受的很,脸色惨白惨白的,赵小喜意外的手劲儿大,把他的骨头都要攥疼了,林淮初不禁自嘲,他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果然比不得赵小喜。
胸腔里仿佛有把火在烧,烧的他喘不过气来,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努力克制住一忍再忍不想让赵小喜察觉,喉头却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跑了半路,赵小喜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扭头就看见林淮初一脸青白,嘴角噙着血丝,赵小喜整个人都吓傻了,也顾不得那什么“不得了的事”顾不得再跑。
林淮初勉强地笑笑,摆摆手说无碍,又说:“你不必担心,只是方才没留神咬破了舌头而已。”
然后反手握住赵小喜的手,他那衣裳是上好的丝绸面料,触手微凉,袖口绣着紫色的苜蓿花。
赵小喜怔了怔,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待会儿要下大雨,咱们赶紧走吧。”
“这天儿才好着呢,怎么会突然下雨?”林淮初眉眼弯弯,“你看那云来的快,雨却还来不及下呢,唬我做什么?还把我的书给丢了。”
“唉,你不懂。”赵小喜握着林淮初的手急哄哄地走,只是心里惦念着林淮初便不再跑了,“小时候我也遇到过几次次,明明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一转眼就下大雨了,怪的很呢。。”
林淮初将信将疑:“我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事的,只知道‘六月天,孩儿脸’,可如今都要入冬了。”
“我就知道你不信,要是没亲眼见过我也不信,当年那雨下的我家的老房子都坍了呢。”
他这话刚说完林淮初很快就信了,因为顷刻间风停了,倾盆大雨就当头浇了下来,不信也得信。
横竖都被淋了个透心凉,两人干脆慢悠悠地在雨里散步。
好不容易回家时两人都成了泥人,空闻和尚裹着棉被喝姜汤,光溜溜的脑袋泛着水光,见了他们俩顿时眼睛一亮,感慨道:“壮哉啊!二位施主有何感想?”
赵小喜一把夺过和尚还剩半碗的姜汤咕噜噜喝了,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说:“大师很是悠闲嘛。”
然后去给林淮初盛姜汤。
空闻和尚挪了个位子招呼林淮初来坐,然后歪着脑袋,一只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脸色青白的林淮初,看了半天才开口说:“施主看起来不大好啊,小喜这死小子太不知轻重了,过后贫僧会好好教育教育他的。”
林淮初礼貌的报以微笑:“多谢大师。” 然后轻声咳了咳,嘴角又有血丝渗出,他不以为意地用手背拭去。
空闻和尚扭头,唉声叹气说可惜了可惜了。
之后赵小喜让林淮初喝了姜汤,换了身干净衣裳,等雨小了才让他回家,赵小喜还不放心,跟着送了一大段路才肯走。
赵小喜刚洗了澡还没来得及束头发,只拿发带松松地系着,细雨飘飘摇摇落在他身上,头发上,周身像笼了一层雾气,他也不打伞,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住,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着林淮初撑着伞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头突然的就难受了起来,很难过很难过。
空闻和尚捧着大海碗哧溜溜地吃面,瞥了眼屋外仍在下的雨,扭头对赵福生说:“看这情形,不大好哦。”
林淮初给那天的大雨一浇,病了。
其实林淮初的病从来就没好过,李神医说他只剩三个月可活,救不了他的命,但是可以让他把这剩下的三个月过得像个无病无痛的常人。
李先生看着林淮初,许久,才开口道:“你这又是何苦?”
林淮初扯着嘴角笑容勉强,说话的声音很小:“多一时,多一日,都是我林淮初赚了。”
李先生皱起了眉头,却是不懂:“就为了这一时一刻?也是值得?”
“值得,怎么不值得,”林淮初这才真心实意笑了起来,“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块儿,哪怕只有这短短一刻,我喜欢他,既然喜欢,有什么不值得的?”
李先生愣了愣,垂眼看着林淮初露在被子外面的苍白细瘦的手,若有所思。
“先生,我初次见到先生时,便知您不是凡人,只是不知道,为何先生要救我?”
李先生却摇了摇头说:“我救不了你。”
林淮初道:“我不奢求别的,如今这样便知足了。”
“你说的没错,”李先生叹了口气,眼里带着三分悲悯,“我的确不是凡人,只因前世你有恩于我,我帮你不过是来还你这一份恩情罢了。”
第17章 拾柒
这一日黄昏,夕阳消失在山头余下天边霞光万丈的时候,李先生从林府的大门出来,慢吞吞走在路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好像洒了一层金粉,等到最后一缕霞光消散的时候,李先生蓦地化作了一个少年的模样,黑发白衣,一张死气的脸,行动之间鬼气森森。
黑云闭月,少年的面目如雾中花,叫人看不真切,只瞧见他的一双深黑的眸子,无喜无悲。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左手腕上系着的一串红色珠子垂着艳红的穗子,随着步伐走动一晃一晃,好像要勾引人似的。
他的确不是寻常人,每走一步,前路的花妖狐媚魑魅魍魉,不论多大的来头,不论多高的修为道行,皆要给他让出一条路,皆要屈膝折腰向他行礼。
空闻和尚也不例外。
“殿下好雅兴。”和尚笑起来再没了佛家那股清心寡欲的味道,反而一脸痞气,全然不像个出家人,“瞧这月黑风高的,好没意思,殿下到这破落地方来做什么?”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突然阴惨惨地笑了起来,端的是比鬼还像个鬼,边笑边道:“你倒是痴情,这么多年都不肯放手。”
“哪儿能啊,”和尚装出一脸惆怅,“横竖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多几年也无妨,只可恨赵福生还没他那个弟弟明白,我寻了他几生几世,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松手了。”
“横竖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个一年两年一世两世也无妨,”少年有样学样,只是笑容仍是阴惨惨的,带着点嘲讽,“是吧,无妨。”
“放宽了心,便什么都好。”和尚拱手作别:“贫僧要回去抱媳妇了,就此别过。”
“只是……”少年脸上笑意加深,语气几乎算的上雀跃了,他说:“他终究是个凡人,肉体凡胎,你又守得了多少年呢。”
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人生在世,难免诸多事有不如意,人生一世,总是难逃痴心人,天作弄。
难怪佛家有这样的说法:“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和尚的声音在层层黑暗里逐渐远去:“那又如何?他活着,我守着他,他死了,我便去寻他的转世,只要他的魂魄还在这三界五行之内我便要死死缠着他,永生永世。”
林淮初再次醒来时,也是黄昏,金黄色的夕阳光透过一层窗户纸,迷迷朦朦,照得屋子里满满都是温暖的光。
所有人都知道,林淮初的身子是好不了了,熬了那么久,底子给这病掏空了,熬坏了,活不了多久了。
林淮初从来就不怕死,他带着一身病拖了这许多年本已是十分难得,想着人终究不过一死,倒也没什么不舍得,能挨一时是一时,挨不过,好不容易这一程算是到了头,也是解脱,直到和赵小喜重逢。
在这条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
他喜欢赵小喜,很久以前就喜欢,只是那时候他还小什么都不懂,林淮初不知道赵小喜是不是也喜欢他,他也不敢奢望,能看着他,和他说话,就够了。
他以为这样就够了,但是人都是一样的,即使不敢奢求到头来也还是一样在奢求更多的东西,他不再坦然面对生死,开始奢望要活的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