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林间吹过,轻柔的沙沙声像人语意不明的低语,黑蓝的夜空中,茭白的弯月如钩,月亮旁边不远处,一颗闪烁着昏黄色的星星发出残破的光辉,远离月光的夜景中,无数星星闪动着星芒。
快要上到山顶的宫殿前,方子瑜突然停下了脚步,临轩不急,他知道方子瑜需要时间。
如何开口,如何说明,又……如何传达那一份绝望地思念?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又会如何看待那最后的嘱托?
小小的一块玉佩,就能说清楚一切么?
方子瑜伸手摸在自己腰间,握住那块玉佩,只觉得本该温润的玉有些烫手,分量也重得他有些承受不住。
令他下定决心走出那一步的,是他肚子里的小家伙,轻微地动弹,却是一个生命微弱而坚定的存在。
如果带着罪孽生存需要一个理由,那我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来承受自己的过错。
方子瑜慢慢抬起头来,正了正自己的衣衫,将头发拢了一拢,放开步子,先临轩一步走向山顶的宫殿。
夜色中呈现黑红色的大门敞开,亮起一路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晃动,长廊尽头的露天观景亭里,坐着一身纯黑衣袍,满头灰发的夏王。
小石桌上,黑白错落,一局残棋,夏王手执黑子,抬头望天,一盏酒壶,两只酒杯,无人共饮。
“今夜天色真好!有月有星,月星相辉。”
静默了好一会,夏王将手中棋子放下,举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两位莅临此处,不知有何见教?”
夏王放下酒杯,起身面向方子瑜,出乎方子瑜的意料,他的神情非常温和,温和得那个事实、那些传言、那满头的悲伤都与他切身无关一般。
可在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之下,临轩看到了一从火焰,此刻,那火焰还只是微小的一点,但一旦时机得当,那火焰就会猛烈起来,将能见到的一切都燃烧在其中。
雍容大气,沉稳自制,倒比以往见过的所谓能人志士强上不少,若他有心……
似乎察觉到了临轩的视线,夏王将头微微一偏,绽开笑容:
“两位夙夜来访,想必不是为了看一看我这早衰之发的吧?”
方子瑜鼓起勇气,低头从怀中掏出被包在一块绢布中的玉佩,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递向夏王。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方子瑜咽了一下,轻声道,夏王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好一会,才笑着伸出手来:”礼物?”
接过绢布,解开来,夏王双手托着玉佩,就如一个真正地赏玉人一般,将玉佩举在眼前,细细观赏着。
“好玉,好玉,色泽清亮纯正,触感细腻柔和,只可惜……有了裂纹。”
方子瑜低下头来,不看夏王,即使声音没有改变,即使脸上还带着笑容,那从眼中滴落的,不是痛苦么?
“他曾和我说过,此生不能与我来此地赏月观星,是为一憾;他还说过,此生不能使天下太平,是为二憾;他最后说,此生不能与我长相厮守,是为最憾——傻瓜,我活着一日,你便在我心中时时,至死不忘,独一无二——我又怎么会难过?”
临轩见此情景,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执着地看着方子瑜,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多年前那种好奇感如今自己是理解得透彻了,为了心爱之人,逆天反命,竭尽所能,求的不过是这一世携手,不离不弃。
生离死别多痛苦?纵使假装不在意,情到深处,又怎能轻易割舍?
方子瑜默默地长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双眼清亮,直直看着已经回复平静的夏王,然后慢慢地跪下。
“对不起,他是为了维护我才——”
“别道歉。”
夏王摇摇头,临轩静静地站在方子瑜身后,没有伸手扶他。
夏王用手摩挲着玉佩,脸上表情柔和:”我都听说了,我都知道。方子瑜,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如此歉疚。”
“我们生在这个时候,自然要承受这个时候的命运——你被预言为破军,那只是你的一种可能,并不是你的全部。”
“所谓的破军星,不过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王朝建立了千年,腐朽和陈旧早已不堪,为了享乐而不顾及百姓民生,王朝覆灭只是早晚而已,陛下有心治国的话,戍边有名将,朝堂有贤臣,帝嗣立仁德,海晏河清,何必靠着术士的命盘水镜,卜卦推算呢?”
夏王走近方子瑜,看着满脸泪水的他,伸出手去,扶起他来,就如当时的诚瑞王欧阳英华一般,轻轻摸摸方子瑜的头顶:”别哭,你受委屈了,他知道的,我也知道,令你难过了,从此以后,放下所谓的‘命运’,做你愿意做的事情吧……”
夏王说完转身看着辽阔的天地:”不要认为我是在刻意安慰你,这些都是我这半年来夜夜沉思,掩埋伤心的领悟,所谓命运,只注定了开始和结束,其中无限的可能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就如当年我自己也有两个选择——他是不受宠的庶出子弟,我若坚决一点执意带他离开,至少……”
夏王呵呵笑了两声,山风扬起他灰白的发色和宽大的黑色袖摆。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倒不如建议你们两个,好好把握,不要沉浸在悲伤之中,总有那么些事情无法自己完全掌握,那至少……”
夏王楚转过身来,直面临轩,双眼如炬:”要把握好自己能把握的现在,才能无愧于将来!对吧……龙神大人……”
临轩站到方子瑜身边,伪装全退,白色的长发在夜风中摆动,青蓝色的眼直视着夏王。
“你想做什么?”
“走上他曾经可能走上的位置而已。”夏王笑笑,”自私也好,狂妄也罢,这天下,要由我来掌管治理,我要送他一个清明盛世!我可有此资格?”
“当然。”
临轩爽快道,伸手握住了自己身边抬起头来的人。
从此以后,
夜空之中,冷月有残星相伴,纵使清冷,却也不再孤单。
九月初九,白龙从人间菏泽鸣叫升空,夏王楚在西南深山之地举起王旗,也加入逐鹿之争,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征战时期,直到最后的统一。
方子瑜俯趴在临轩的背上,从云端看着地面,那些恢宏的建筑小巧得如孩童在溪边用泥土堆砌的游乐之物,渺小而坚强的人们在战火中流离奔走,坚强生存。
风渐渐刺骨起来,已经很靠近极北之地了,白色的巨大冰块反射着阳光,透着奇幻的蓝色。
临轩变回人身,抱着瑟瑟发抖的方子瑜落在坚实冰冷的冰面上,极北之地少阳光,深蓝色的天空里总能看见漫天星光。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从睁眼开来就记得的景色,我会给你我所有的温暖,让我们在这里静静地终老。”
临轩低头在方子瑜耳边道,方子瑜身子回暖后,正探头四处打量着,闻言,脸色有些绯红,最终,一声轻轻地回应:“好……”
一番蹉跎,几回痴狂,到头来,追求的不也正是这么一个执手到老,安静度岁的结果。
方子瑜偎依在临轩怀中,慢慢走向冰雪的宫殿,风雪吹过他们走过的痕迹,虽冷,亦暖。
多年后,七十高龄的夏王在夜色中登上高楼,看着夜色沉沉中的人间万象,一抬头,黑蓝的夜空中冷月如钩,残星紧紧相伴。
夏王在夜风的温柔抚摸中,珍惜地握着自己带了几十年的玉佩慢慢闭上眼。
朦胧中,有人自夜色中来,身披星辉,轻驻月下,迷蒙中,有谁在轻声吟唱:
长夜寂寥
冷月如钩
谁和高歌
有残星伴
作者有话要说:
☆、心莲
极北酷寒之地,冰雪的宫殿里,一池冰水缓缓流动,碎碎地冰块从白色的荷叶茎部缓缓流过,发出细小的瑟瑟声。
比起宫殿外的寒风凛冽,宫殿内要温暖得多,方子瑜坐在花池边,伸手去摸不久前才透水而出的青色花苞。
冰雪化成的女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白色透着微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方子瑜回头看了它一眼,收回手站起身来。
冰雪的宫殿很寂静,抬头就能看到深蓝的夜空,闪烁的群星和天边微微的月光。
时间在这里似乎被停止,没有明显的白日黑夜,只有日复一日的星斗转移,方子瑜将手抚在自己比一般人要凸出不少的肚子上,眼中有些疑惑。
多久了?为何一点预兆都没有?
小家伙是在贪恋自己身体的温暖,还是……
心里升起一丝恐慌,方子瑜觉得眼前一黑,抬起头来时,临轩已经站在他身前。
白色的长发随意挽起在脑后,白色的宽袖长衣用银色的丝线压着边,冷峻的面容上,青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寂寞安静的冰雪之地,只有彼此。
方子瑜拉起临轩的手,才要开口,却见临轩神色一变,扭头转身看向莲池上方的天空。
“想不到你还有如此雅兴,在此种植白莲。”
来人道,银白的身影比冰雪还要亮眼,风雪在此刻暂停。
“天龙不在你的烟波云居里休憩,特地来到这极寒之地作甚?”
临轩开口道,此刻面对银练,他已没了紧张的心绪,因为对方虽然淡漠,却没有杀气。
银练落在湖面上,低头看着这些纤白娇弱,却又坚强生长于冰雪之中生长的莲花。
“这是……心莲?”
和紫萱草一样,远古之时的植物,美丽又遥远,是银练久远记忆力的一抹淡色。
“是心莲,我在冰层的最深处找到的种子。”
临轩转头看了一眼方子瑜,眉眼中掩饰不住的自豪:“却没想到,竟然由子瑜种了出来!”
“是个好办法!”
银练踩着水波靠近二人,直视着方子瑜,目光不加掩饰地停留在对方的腹部,然后慢慢皱起了眉头。
临轩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握住方子瑜的手稍微紧了一紧,安抚的意思不言而喻。方子瑜满脸通红,只能将头扭向一边,看着远处跪拜在地的女侍们,想着待会吃点什么。
“心莲能洗去戾气,临轩,虽然你我之间有所成见,但已是过去,你我同为远古神裔,又都是龙族,我自然也不会虚待了你。”
银练转头看着池水中唯一一朵快要绽放的莲花,一伸手:“我想向你要这一朵莲花。”
临轩愕然,看着水面上微微颤动的花束,沉吟着。
方子瑜不知他心中所想,径自开了口:“银练?你不像是会喜欢这些东西的——人,不知道深玄最近如何?他见到这花,一定会高兴!只可惜我不会酿酒,否则他更加开心了。”
看着神态淡然镇定的方子瑜,银练脸上最后的淡漠也消失了,就如仙神常见的那般,笑得温柔,却多了一份亲和。
“你变了,方子瑜,看到今天这样的你,我不后悔当日对你留情,深玄偶尔也会想起你,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再见。”
临轩微微叹了一声,话到这份上,这朵莲花不送也不行了,原本他是想拿此物好好给方子瑜补上一补的。
银练似是猜到了方子瑜内心所想,轻笑一声,伸手进自己怀中,掏出一个月白色小瓷瓶来。
一见那无论款式还是色泽都似曾相识的小瓶,临轩突然觉得额头有些发胀。
“我会来自然是有事,此物是那位大人特地嘱托要我交给你们。”银练又看看方子瑜的肚子,抿起唇,“她说,纵使方子瑜吃了那么多灵药,终究还是个人类,临轩你是龙族,异种之间孕育子嗣确实相当艰难的,她不会坐视不理,吃了这个,一切都好了。”
方子瑜脸红成苹果,自己与临轩在此地居住,整日里面对面的早习惯了,那些冰雪做的女侍没有真正的意识,所以他也不会在意,可被银练多看几眼再出言说明,他却是怎么也觉得不对劲。
临轩伸手接过那瓷瓶,额头青筋尽数爆出:“说起来,这一切都还是托那位大人的福啊……倒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我为此也感觉到欢欣,但再怎么说,都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可我能确定一件事。”
银练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不断荡漾开的涟漪:“她比我们看到的东西更多,承担得也越重,如果适当的戏弄能让她稍微开心一点,我也……”
银练想起天帝,忍不住笑出声来:“再者,我们两个并不是唯一被她戏弄的,你可还记得远古时那场大战之后遗留的其他族群的后裔?”
临轩摇摇头,复又睁大了眼:“深海异兽?”
“不是异兽,是魔尊——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魔尊。”
银练止不住笑意,他弯腰折下那朵莲花,白色的花瓣微微张开了一点,无比娇嫩可爱。
“天帝散步之时跌倒折了腰,在人间养伤,陪在他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