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倏地坐了起来,鸡鸣声响过三回,天要亮了。
吁口气,床上的人摸了把汗。原来……是个梦。
是真是假?天界?难道他的魂真的到过天界?忽然四周飘荡了一股清新的花香,他惊诧地到处嗅了下,并无异样。
再无睡意,下床起身,灯起油灯,雅致的房间慢慢亮了,橘色的灯光下,一本诗词翻页躺在书桌上。他拿起来随意看了一眼: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出自宋?贺铸《天香》)
东君──司春之神。
他生於初春,父母为他取字时,便取了“东君”二字。
推开窗户,东方紫光破晓,天要明了。
凡尘(清尊)正文第2章
章节字数:8682更新时间:08…07…1408:39
三日後,宿清风独自上了香岩山。
不顾兄弟的劝阻,他毅然上山到白玉潭──当初与那道长相遇的地方。
立在瀑布下,水气扑面而来,秋意渐浓,水打在脸上有点凉。坐在那日睡躺过的巨石上,默默地等待。
那梦中的神人说得没错,他的确执迷不悟,不过是做了场梦,就真的来到这幽静的白玉潭,等待那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人。
假如那人出现了,他们见了面,又该如何开口?他的心藏了龌龊,难道──就坦言,向一个修道士吐露心声?
摇摇头,自嘲。
世间男女爱情多有凄惨结局,何况男子与男子?修真之人讲究一个清静,怎会让情爱污了灵台?那他在这里痴痴等待,有何意义?
手掌覆在心口,刺痛在扩散。明知无果,为何要去爱?甚至不了解那人的一分一毫,只见过一面,便沦落了心?
如塑像般,静静地坐在岩石上,日渐偏西,想见的那人并无踪影。抹了把脸,眼里尽是忧郁,心往更深的地方沈去。然而,在绝望的刹那,茂密的树林里传来脚步声。他的心忽地提了上来,翘首张望,看到一道飘渺的人影,他的视眼渐渐模糊了。
九转华阳巾,青裙紫褐紫帔,洞真法师的打扮,时隔数月,那超尘的容颜如昔,正是思慕中的那人。
激动地一立而起,怔怔地盯著来人,直到对方无意间向他瞟了一眼,他方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澎湃,敛了脸上的激动,上前有礼地揖手。
“道长,这厢有礼了。”一揖到底,如那书呆子般拘谨。
“施主,且莫多礼。”道长淡然一笑,回礼。
那淡然的笑,疏远陌生,拒人於千里之外。为了再次见到他,自己看法事,进道观,寻寻觅觅了数个月,为伊消得人憔悴。他的笑,在他脱尘的脸上慢慢漾开,尽管美得让人窒息,却叫他愤闷。
为了见他,夜不能眠,日不能安,心浮气躁,变得不像自己了,他怎能……如此淡然地笑?
“出家人不打诳语,道长上次为何骗在下?”秉著一股气,他的声音冷了几分。
道长似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忿忿,清悦地回道:“贫道不曾骗过施主,修真之人不妄言。”
“是麽,那为何上次在下问道长是否在紫灵观修道,道长何以笑而不语?”
道长想了想,似乎在回忆数月前的事,须臾,他道:“的确是贫道的过错。让施主误会了。”
袖中的拳头紧握一下,宿清风吐出一口气,镇定下来。“清风并非蛮横之人,说起来,是清风自己曲意了道长的意思。不知道长洞府何在?下次在下拜访道长也好寻到去处。”
沈吟一声,道长道:“贫道在华阳洞中修炼了百年,华阳洞在香岩山另一个山头,如无御风术飞行,上去恐是不易。”
华阳洞?未曾听过,唉,他一介凡人,岂会御风术?
见他沈思,道长越过他,去白玉潭取了些水装入皮囊中。宿清风的眼随著他转动,待他取完水,走时,他急急拦住他。
“不知施主还有何事?天晚了,快回家去吧。”道长清冽的黑眸瞟他一眼,避开他。
猛地握住道长的手腕,阻下他,对方投以不解之光。
宿清风的心跳得厉害。这道长虽相貌非凡,但性子却是冷的。单是从他那渐渐冰冷的眸子里可看出,他的笑,是一种假相。
“在下……”了干涩的唇,他哑声道,“那日一睹道长风采,令在下难以忘却,寻寻觅觅了数月,幸再遇道长……道长风采依旧,清风的心为之……动了弦,不知道长有意否?”
淡然的笑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清明的眼深邃了,看过来的目光像两道冰凌,寒彻刺骨,绝尘的容颜刹那间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宿清风心一紧,愣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冷然面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道长甩了甩袖子,举止优雅从容。他不像普通的修真之人,倒像九天之上的神人。
“施主──”冷冽的声音出自道长如冰般的薄唇,宿清风听了,全身一颤,无限的绝望遍布全身,手脚冰冷。
瞥眼看夕阳,嘴角一勾,冷中带笑。“施主的心意,玄真心领了。奈何玄真一心修真,无意於尘世情爱,施主心中且把玄真的影抹去了罢,返回凡尘後,定可大富大贵,享尽容华富贵。”
“……我要那些何用!”宿清风冷得发抖,双手死死地握成拳,伤痛地直视对自己漠然的人。
“多少世人期盼的东西,施主为何不珍惜?”
“富贵於我如浮云,我只愿与你……双修。”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了,他脱口而出,为了那龌龊的私,一无返顾地想追随他而去。
“双修?”那人略微惊讶,仔细地琢磨他。“你道缘似乎颇深,但你理该沈浮於红尘,一生富贵平顺,为何要放弃?”
“我已看破红尘。”他喃喃。如果不能与他相随,他宁可烟消云散,仿佛他生来便是为了……寻他,追随他?
那道长摇摇头,冷漠地转身,走,宿清风上前一步,再次抓住他的手腕。
“难道──不能给清风一个机会?”
“施主莫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紫灵观的道长说他执迷不悟,梦中九天之神亦说他执迷不悟,如今,眼前这人竟也说他执迷不悟!
“人若不执著,活著便无意义。”他低语。
手再次被无情地甩开,那背影越行越远,越来越模糊,宿清风出神地望著,看著,瞅著,直到滑下两行伤情的泪。
“我……只想……再见一见你……只想……见见你罢了……”
高高在上,无情如斯,叫他情何以堪?
************
形如枯槁,自那香岩山回来後,宿清风越发清瘦了,整日失魂落魄,恍惚度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见天日。
弟弟们担忧得食不下咽,日日来劝兄长,皆无果。他们不知道大哥发生了何事,那次固执地去了趟香岩山,回来後就变了。
如此下去,兄长的生命将会有危险!
徐长卿来了两次,都被拒之门外,第三次来,他没有直鞭清风的房间,而是去见宿清风的弟弟们。
“徐公子,你和我大哥是好友,可知我大哥发生了何事?为什麽如此消沈?”二弟焦虑地问。
“是啊,徐大哥,你与我哥相交数年,应该知道他的事吧?”小弟凑上去问。
徐长卿看看眼前一张张担忧的脸,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与东君虽然相交数载,他人皆道我们是知己,可东君爱藏心事,不想说的话,我追问也无用。”
“如果徐大哥都不知道,那我们如何医好大哥的心病?”三弟道。
徐长卿沈思了片刻,道:“若我没猜错,东君这段时间应是迷失於‘道’。”
“道?”
“嗯,你们应该有觉察到,这几个月他突然热衷於法事,也常去道观,表面上看似乎是迷上了‘道’,实则不然……”
“此话怎讲?”四弟接口,追问。没错,大哥自上次郊游归来後,就开始沈迷於“道”。
“他曾和我说过,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苦笑了一下,徐长卿在四双眼睛惊讶地注视下,缓缓道来:“那时候,他就变得不像往日的他,多了一股伤情。每每赶一场法事,好似在寻什麽人,寻不到,又失落地离开。去道观,也不是去求神拜佛,而是与观中的道长禅道。如果我没猜错,他……你们的大哥他很可能是害了相思病。”
“什麽?相思病?!”众弟弟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哥这几个月不正常的行事作风,是因为……相思病?
“他是看上了哪家千金?如果真喜欢,去下聘娶回来即可啊!”三弟摇头道,觉得自己的大哥还真纯情,不懂得争取。
“就是啊!我们绝不会反对他娶妻,他想要什麽样的人,只要一句话,我们便可为他办妥一切!他只要当新郎官便行了。”四弟点点头,附和。
看出徐长卿脸上的无奈,二弟喝斥。“三弟,四弟,且听徐公子下面的话。”
“徐大哥,你说我大哥害相思病,很严重吗?”小弟趁了个空档,问。
徐长卿道:“唉,如果是普通的相思病,也就罢了,东君这桩,恐怕……有些惊世骇俗。”
“此话怎讲?”
“你们没有发现吗?东君去道场,去道观,视线从来都是落在……落在道士的身上啊!”
晴天一记惊雷,众人被吓得不轻。
“道……道士?大哥……他莫不是……爱上一个道士?!”小弟喃喃。“怎麽会这样?谁不好爱,为何去爱……爱一个无聊又无趣的道士?!”
退了几步,小弟转身即跑出大厅。
“小弟──你去哪里?”哥哥们在身後呼叫。
小弟一路奔到大哥的房间门口,猛烈地拍著檀木门。“大哥,你开门,我是小云啊,大哥,你开开门好不好?”
门内毫无动静。
小弟突然滚出泪珠。“大哥,你什麽人不爱,为何去爱一个道士?大哥──”
门,突地开了,小弟差点摔进去。一抬头,看到大哥苍白无血色的脸,以及他那瘦骨如柴的身子。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呜咽。“大哥……不要离开小云。”
宿清风复杂地望著哭泣中的弟弟,惊讶於他的知情,当看到另外几个弟弟以及徐长卿的身影,他了然了。
“大哥……”弟弟们立在门口,担心地望著他。
“东君,你好糊涂。”徐长卿见他一身清瘦,心疼地道。他怎能如此苛待自己?
站著有些累,倚在门上,任散发零乱不堪,憔悴的眼睛无神。
“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衣服穿著都宽松了,瘦了这麽多!”二弟急道。大哥怎麽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耙了耙头发,宿清风无所谓地笑笑。“我不是还活著吗?”
三弟再也忍不住,他上前握住兄长的手,低喝:“这像是活著吗?为了一个该死的道士,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哥,你振作一些好不好?我们都担心你啊!你怎麽忍心……离我们而去?”
“傻弟弟,大哥自然不会离开你们。”温柔一笑,算是安慰。“我并没有爱上道士……你们不用担心。”
四弟和小弟一乐,天真地问:“真的吗?那就是徐大哥乱说了?可是大哥这几天为何把自己关在房里,还不肯吃饭?”
看了一眼徐长卿,他微笑。“大哥心情不好,想静静。”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小弟收了泪,撒娇。“人不吃饭就会病倒,大哥不可以为难自己的身体。”
“嗯……”虚弱地应。
二弟和三弟仍然郁闷,对兄长的话,还有怀疑。大哥……在掩饰。
“长卿,对不住,我人不太舒服,不能好好招待你。”往徐长卿那一望,歉意地说。
徐长卿摇摇头,深沈地望著他。真的是这样简单的理由吗?心情不好?不,他不相信。
宿清风敛眉,避开徐长卿探究的眼神。既使知道什麽,该沈默就不要开口。
“我累了,想休息。”动了动身,他温和地说。
“哦──”好几天不见大哥,真的想再多相处一会,可是大哥好像真的不开心。小弟委屈地扁扁嘴。
“那……大哥好好休息吧,把身子养回来哦。”四弟也是一脸不舍。
“嗯,我知道。”依旧是笑著。
於是弟弟们一个个不舍地拉著手离开,而那徐长卿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点个头,便走了。
关了门,躺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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