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写着我不认识的文字,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那是我的探子交流用的暗号。这次他们从希腊带来了消息。”
“什么?从希腊?为什么——”
“这次负责卡斯尔的审判者,是来自希腊的黛芙妮。”寒风吹起德库拉额前的兜帽,使得他的眼睛露了出来,那双深棕色的眸子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那可真是一个美人啊……”
“你认识她?”
“只见过一面。”德库拉说,“我们并不认识。”
我开始想象这位德库拉口中的美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会以怎样的姿态对卡斯尔下最后一道审判,去决定他的生死——
“我可以去找她!”几乎想都没想,我急切地说道,“求她放过卡斯尔——”
“你太低估血族的审判系统了,每一次审判,不是一个审判者说了算的,还有许多的陪审者,他们的意见同样重要。”
“只要能救出卡斯尔,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说道,像是突然抓到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哪怕只有微渺的希望,我也愿意尝试。”
“包括用你的生命?”德库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愿意。”
这个回答确实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没想到自己愿意为这个相识不足两周的男人做到这个地步,但潜意识里,我却相信我们已经相识了好几百年,从那场荒唐的战争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绑在了一起。
德库拉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果那是你真正的想法,我还不能放你走。”
我不明白。
“珍惜你的生命,那是卡斯尔用他的命换来的。”他说,我们身上的积雪似乎又厚了一层,“不到迫不得已,你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我攥紧了手里的羊皮纸,“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从希腊到美国不停泊的话,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从这里到多佛再去美国,只要一周不到,因为你有以诺基石。”德库拉抖落了身上的雪,“剩下的时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他被判死刑,你能救出他吗?”
“我不知道——”
“所以,你需要的训练不止那些。”他说,“我们还有最后的王牌,就是以诺基石。休息一天准备回到地下石室里吧,接下来的训练可不会那么宽容了。”
我跟随他离开了平台,走下那段冗长的螺旋石阶。当我最终回到一开始的那间空旷大厅里的时候,朱利安拿着一条毛巾站在那里。他将毛巾盖在我头上,为我擦拭头发,似乎无论何时都在履行一名尽职的管家的责任。
“莱安在哪里?”我问他。
“法雷尔先生在另一个房间,一切都安排妥当。”朱利安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接过毛巾,自己擦起头发,“之后我要回美国去,你留在这里好好照顾莱安。毕竟他是我们付出巨大代价带回来的人。”
“恕我直言,沃森先生。”朱利安直视着我的眼睛,“法雷尔先生不过是斯特林先生的一个借口,我跟随他多年,看得出他已经厌倦了逃亡,尤其是二十七年前,他从剑桥回来之后,这种感觉更甚。恐怕他在救被南方佬劫走的法雷尔先生之前,就已经知道执法者到了美国,他完全可以继续逃走,但他没有。这一点,您应该更清楚。”
我的动作僵硬了,为什么我没有想到,也没有从卡斯尔的情绪里感受到这些?他已经厌倦了逃亡,在找到我之后这种厌倦更强烈了,不是吗?我曾是他逃亡的唯一动力,当他终于决定放弃逃亡的时候,这场赌博就已经开始了。
他在赌我会不会回去救他,赌我们之间的感情能不能回到几百年前,赌注则是他的生命。
卡斯尔,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你像一朵甜蜜的罂粟花,在我过去的绚烂地绽放了一瞬,在我现在的生命里成了戒不掉的毒瘾。
我把朱利安留在原地,一个人走向通往地下大厅的活动板门。
在我即将不可救药地深爱你之前,让我更多地看到我们的过去吧,卡斯尔。
Chapter 34
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战争本来就是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士兵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地方,从那个地方再次离开或者死去。没有人知道某次的分别,会不会是一次诀别。
纳撒内尔想起他们在围攻阿卡时,在不需要作战的日子里,那些夜晚,他们在阿卡的草原上点起篝火,举办比武大会,也会邀请撒拉逊人一起,仿佛那个时候,他们就不再是敌人,只是流落到同一个地方的异乡人。或者他们在阿拉伯乐器的伴奏下跳起舞来,而撒拉逊人则在游吟诗人的吟唱下翩翩起舞……
但当篝火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寂静之后,他们会在营帐里听到一位传令官的高呼:“主啊,拯救圣墓!”然后他们便要重复三遍,睁眼望着夜空,伸出手去,在群星下郑重地许诺,一定要夺回耶路撒冷,而每次当他这样做时,卡斯尔都会走出营帐,纳撒内尔知道他从不为圣城祈祷。
当纳撒内尔在阿苏夫那场染血的战役中挥动手中的长剑砍向那些穆斯林骑兵,总会回想起在阿卡的日子,他们一起围坐在同一簇篝火旁,喝酒、唱歌、跳舞,而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撒拉逊人,他却再也没见过。
国王理查与萨拉丁的和谈迟迟没有消息,他们已经在雅法待得够久了,天气渐渐冷了起来,诸圣节就快到了,国王终于离开雅法前往耶路撒冷与萨拉丁进行和谈,卡斯尔选进了护送国王的队伍中。有传言说耶路撒冷的王冠最终落在了康拉德头上,提尔需要一股新鲜的十字军血液,人们如是说,很多年轻人决定回到提尔去,纳撒内尔被选中,即将被遣送到提尔,但他更想和卡斯尔一起去耶路撒冷。
“我知道你只是想回英格兰去。”卡斯尔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回来,那时,你可以和国王理查一起回去。”
纳撒内尔抬起头看着他,“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卡斯尔的目光飘得非常远,仿佛他的灰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回耶路撒冷。”
纳撒内尔终于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对方的手很冷,他的手很热,“我们还能见面吗?”
卡斯尔低下头亲吻纳撒内尔的额头:“我们会的,在不远的未来。”
他们在彼此的唇间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吻。
康拉德虽然拥有耶路撒冷国王的王位,但他并未拥有那座城,他在与居伊的争夺中胜出,凭借他在提尔的威信赢得了这个王位,却无法坐稳。
如果卡斯尔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绝对不会让纳撒内尔离开自己。这个错误的决定,最终让他用了六百年的时间去懊悔、去弥补,直到现在结果依旧是个未知数。
发生在西顿的那场刺杀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慌乱。当时康拉德在西顿,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纳撒内尔就在其中。他们走在街上,街道两边是卖东西的小贩,这份繁华是他在雅法不曾见过的,那里差不多被战乱夷为一片平地,之后动用了大部分十字军力量才得以重建,纳撒内尔怀念这种生活,他终于在战场上存活了下来,而且不久就能和国王回到英格兰去,他沉浸在这种喜悦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那两个伊斯玛仪派的异教徒是何时混入随从的队伍中的,他们善于伪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纳撒内尔,他在那两个阿萨辛亮出刀子的瞬间就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人群骚动起来,其中一名刺客趁乱在康拉德的腹部给了致命一刀,纳撒内尔与另一名刺客纠缠时,那把沾着耶路撒冷之王的血的刀子就没入了他的身体。
他甚至没能回头看一眼杀掉自己的人,就那样跪着倒了下去。他看见明晃晃的刀尖从自己右胸突出来,鲜血从他的便衣外一点点渗出,染红了他的胸口,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伤口,转瞬就被鲜血濡湿,身后的人群依旧处在混乱的状态中,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知道自己要死了,而且不是在战场上。上帝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以为已得到了祂的宽恕,让他在阿苏夫的战场上活了下来,却没想到在西顿给了他最后的惩罚。
他感到有人跑过来摇晃他的身体,但他已经毫无知觉,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起了在耶路撒冷的卡斯尔,他说过彼此还会再见的。
“对不起,是我食言了。”纳撒内尔闭上眼,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卡斯尔从噩梦中惊醒。
和萨拉丁的谈判还算顺利,基督徒们要回了沿海城市和半个耶路撒冷,国王理查即将带着军队返回雅法,这是他们在耶路撒冷的最后一夜。
他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才醒了过来,他本该多看几眼这座城市的,但他没有。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去刺杀那位了不起的苏丹萨拉丁。他打了盆水洗了脸,然后把身体擦洗干净,黄昏最后的余晖像一位舞女的裙裾从他的格子窗户外滑过又消失,随后一道阴影一闪而过——费萨勒轻巧地落在窗外,一个闪身就跳进了室内。
卡斯尔□□地站在屋里,伸手接过了费萨勒带过来的衣服,那是他穿了很多年,后来留在阿萨辛组织里唯一的东西。衣服很干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搭档,对方回答道:“帮你洗了洗。”那套衣服全身布满了可以安装暗器的小构造,和十字军的衣服不同,这种衣服最大的优势不是护身,而是灵活,这对于刺客来说非常重要。
卡斯尔把腰带扎好,戴上兜帽,把自己的眉宇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费萨勒双手撑着窗台,望着黄昏下的耶路撒冷,其中岩石圆顶清真寺最为耀眼,金色的顶子仿佛在向四周发出璀璨的光芒,此时整座城都像一幅油画,色调舒缓,静默如迷。
“我有一个问题,卡斯尔。”费萨勒头也没回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阿萨辛?”
“这大概和我加入阿萨辛一样不可思议。”卡斯尔擦拭着自己的武器,直到它们每一件都闪闪发亮。
现在萨拉丁所居住的那座宫殿,之前的一位主人,正是他离开阿萨辛的原因。那位英年早逝的麻风国王,在七年前为他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卡斯尔十五岁那年加入了阿萨辛。他并不是伊斯玛仪派的教徒,他的祖先因为第一次十字军来到耶路撒冷后就一直在此定居,他家在英格兰仍然有房产,但他们从没回去过。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他,父亲带着他回到了英格兰,但他们的房产已经被教会占为己有,他们无家可归。
他某天熟睡的时候,父亲悄悄离开了他,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了。有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找当地主教理论,被杀掉了,而且他们也在找他。他在英格兰四处躲避,四处流浪,他对英格兰毫无感觉,陌生至极,对卡斯尔来说,耶路撒冷更像是故乡,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的少年时期饱受欺凌。最后一次,在他快被一个农场主打到半死的时候,一个装束奇怪的青年突然出现,卡斯尔几乎没看清青年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农场主就倒在了地上。
青年的兜帽紧紧盖在头上,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的身上带着许多小巧精致的武器,卡斯尔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谢谢你救我。”
青年用带着浓重阿拉伯口音的英语说,“只是看不过去而已。”
随后卡斯尔用阿拉伯语问道:“你从哪里来?”
那青年一愣,随后咧开嘴轻蔑地一笑,“耶路撒冷。要加入我们么?”
卡斯尔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在各国君主口中相传的、臭名昭著的暗杀组织“阿萨辛”,伊斯兰教中的异端伊斯玛仪派,他本来就没有信仰,也不会在乎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想回到耶路撒冷。
那个青年就是费萨勒,他带着卡斯尔回到了耶路撒冷。
卡斯尔在山中长老的手下接受训练并且进步飞速,在他十七岁那年,死在他手下的贵族已经不计其数,他离开阿萨辛之前最后一次的目标,就是那位麻风病国王——鲍德温四世,这位年轻的君主曾经两次打败了萨拉丁的军队。
国王的宫殿守卫不是很多,卡斯尔像只猫一样轻而易举地溜进了国王的卧室,那间屋子的窗户打开着,窗帘在夜风里轻轻摆动着,摩挲着窗台,发出静谧的声响。昏黄的烛台下,年轻的国王背对着他,戴着手套的右手正在写着什么。
“我应该没见过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喉咙从内而外腐烂掉而发出的声音,“守卫没拦住你,说明你不一般。”
卡斯尔的匕首已经握在了手里,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标,奇怪的是,他的手心竟然开始出汗。年轻的国王停下手里的工作,放下笔,慢慢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