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逆风揉碎了一把鲜艳的玫瑰。他的速度慢下来,在一棵树上站定,对着我们的马车开了第二枪。
身体右侧的支撑突然消失,这家伙居然打坏了车门!我向右跌了出去,卡斯尔眼疾手快想要抓住我,一颗银弹突然飞到了我们即将相碰的手之间,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彻底从车上滚落下去。
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余光忽然扫过那个黑衣人——他重新对我举起了枪,电光火石间,一颗子弹已经向我飞来——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遮挡了我的全部视线。我只能看见银色的长发像一条绵延不断的绸缎从我眼前飘过,然后这一幕被无限放慢,卡斯尔扑上来,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我——他的灰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红光,仿佛染上了被稀释的鲜血,然后是硬物埋入肉|体的声音,虽然细微,却震耳欲聋。他皱了皱眉头,闭上了眼。
斗篷被吹开,他肩膀上渐渐渗出红色的血,宛如一朵曼珠沙华在蔓延生长。这幅画面在我脑中停留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得多,我发誓一辈子都忘不了。
随后卡斯尔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抱着他躺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它和卡斯尔的眼睛一样都被鲜血染红。我睁着眼,看到一些奇怪的画面,就和我在“月食号”上看到的一样。
我又看到了那个黑发的男人。他的上半身赤躶着,左胸有一道明显的刀伤,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士兵将他的尸体挂到城墙外,任由那些食腐动物啃食他的身体。
头剧烈地抽痛起来,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试图强行挤进我的身体,但画面一闪,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我手心上血液黏腻的触感。
我伸出手,看到自己的手心被银弹烧出了一个大洞,血不断顺着手腕流下来。直到一滴血落到我脸上,我才感觉到疼——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颗子弹向我飞来的瞬间,伸出手护住了卡斯尔的要害,用自己的手缓冲了子弹的力量。
当我彻底清醒过来时,天空仿佛变成了橙黄色,在一望无际的暮色中,我看到一个疲惫的身影,拖着那个黑色长发的男人,一步一步离开。夕阳昏黄的背景下,他们就像两道黑色的剪影,渐行渐远,所行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Chapter 21
那两名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我的胸前一片血红。和卡斯尔身体紧紧贴合的地方已经被血染得一塌糊涂。我扶着卡斯尔缓缓坐起来,他的头沉重地枕在我肩膀上,已经失去了知觉。我用唇轻轻碰了碰他冰冷的额头,感觉身体里一直沉睡的某一部分就快要苏醒,它在我身体里挣扎着想要找到发泄的豁口,叫嚣着想要冲破牢笼,即使毁灭这副*也在所不惜。
时间仿佛被拉回了一个尘土飞扬的战场,战马嘶鸣,马蹄扬起阵阵沙土,奔驰向远方。我的双耳隆隆作响,嘴唇依然贴着他的皮肤,我低下头,用嘴唇蹭了蹭卡斯尔的耳垂,亲昵得仿佛我们一向如此。我的嘴里不受抑制地说出了一句话,就像寄存在身体里的那份失落的,属于纳撒内尔的灵魂突然苏醒,我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卡斯尔,我们回家吧。”
怀里的人动了动,眼皮沉重得已经抬不起来,只是将头贴近了我的脸。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在我耳边仿佛耳语般低声答应着:“好。”
我右手抱着卡斯尔,顾不上左手灼烧一般的疼痛,拿起我的枪,慢慢站了起来。手心的血顺着枪身滑落到雪地上,瞬间洇出一片刺目的红。
两个黑衣人后退了几步。
“我们没想伤害他。”其中一个辩解道,“请把他交给我们,我们会妥善处理他的伤势。”
我听见了他们所说,却无法反应出话里的内容。我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我,而是暂时被那个沉睡在体内的纳撒内尔占据了。我甚至没反应出来他们那句“没想伤害他”其实是“准备打伤我”的意思。
我迅速扣动扳机,动作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催动着加速,手指灵活地运动着,看到那两名黑衣人左右闪避却无暇再次出击,我将卡斯尔抱得更紧了。
这次,让我来保护你。
两个黑衣人被飞射出去的银弹逼得节节后退,但我的目的不仅在此。我想射中他们的心脏,但凭我一个人,很难做到。
子弹一颗一颗从枪口流逝出去,随后我听到很轻微的“咔”的一声,最后一发银弹耗尽了。我垂下手臂,将手枪扔到地上,两名黑衣人朝我走来,就在这时,从树林里突然传出连贯而凌乱的枪声,那两个人瞬间被无数银弹贯穿了身体,血液飞溅出来,像只筛子抖了几下就倒了下去。紧接着几个人影窜了出来,其中一个人在我面前站定,另外几人朝塞缪尔的方向赶了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宽大的深棕色斗篷,里面是同样颜色的套装,洁白的衬衣口打着格子花纹领带。他向我走过来,我知道他没有恶意,至少在杀死黑衣人这件事上,他帮了我。但我不由自主地带着卡斯尔后退了几步。
男人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来,用毕恭毕敬的语气说道:“我是文森特?米勒。我来晚了,斯特林大人。”他抬起头,看着我怀里的卡斯尔。
文森特?米勒。塞缪尔提过的那个北方代表“米勒先生”。
我稍稍移开挡住卡斯尔伤口的手,整个手掌全都是血。文森特接过卡斯尔,只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带着我向树林深处走去。
“子弹打中要害部位,而他失血过多。但万幸……”他的动作很焦急,语气却是让人安心的不疾不徐。
“我知道,子弹没有打穿他的身体。”我说,“要赶快取出来。”
文森特试着轻轻摸了摸卡斯尔的伤口,很快得出了结论:“在子弹射中他之前,有什么东西缓冲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我的手和我衣服上的血,似乎明白了,便加快脚步往林子里面走。
我们架着卡斯尔穿过了树林。我不知道在树林深处竟然有另一条小路,只不过较我们之前走的那条更窄更不平坦。在一块相对宽阔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马车,比我们那辆更宽敞。
我们将卡斯尔安置在车里。文森特解开了卡斯尔的衣服,干涸的血已经粘在了皮肤上,但仍有鲜血不断涌出。血色从他本就苍白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而我的手在发抖,并不是因为疼痛。
他为我挡了那一枪。为我承受住了属于我的痛苦,而代价则极可能是他自己的生命。文森特让卡斯尔将头枕在我腿上,他来帮我把那颗该死的银弹取出来。
见鬼,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我们把卡斯尔的上衣全部脱了下来,那个可怕的伤口便暴露在我眼前。黑色大丽花般的伤口附近全是被烧焦的痕迹,鲜血正从那个逐渐扩大的血洞里涌出来。文森特从车里取出一些医疗用品,我拿出一块纱布试图吸干那些珍贵如生命般的血。但是刚刚触碰到伤口,一整块纱布便被迅速浸红。
于是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而文森特仿佛见惯了这幅场景,从容不迫地将镊子探进那个惨不忍睹的伤口里,在红色交织弥漫的血洞里竟然很快地找到了那枚坚硬的银弹。
那颗带血的银弹终于脱离了卡斯尔的身体,我感觉到他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是依旧没有醒过来。
伤口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愈合着。但是太慢了,如果不及时愈合,他的血似乎都会流干。
文森特也察觉到了这点,他看了看我,挽起了自己的袖子。我一把拉住他,然后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鲜血四溢,我的牙上沾着满满的鲜血。
我将卡斯尔的头放到自己的臂弯里,将手腕对准他的嘴。
一滴,两滴……他的嘴唇瞬间被我的血染得鲜红。
“喝我的血吧,你能好得快些。”我轻声对他说。而他的眼皮缓慢地动了动,像是沉睡了许久的人终于恢复意识一样,缓缓抬起了眼皮,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他费力地抓住我的手腕,把两颗尖牙刺进了即将愈合的手腕皮肤里。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手腕卷进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涌向同一个方向,争先恐后地为他贡献鲜血,很快我的半边身体已经接近麻木,卡斯尔依旧在吸取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图。他身后那道可怕的伤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被烧焦的皮肤也很快紧紧贴合在一起,就像逆时间生长的花朵一般迅速合拢。不一会儿,那个伤口就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光滑苍白的皮肤。
而我的胳膊已经渐渐支撑不住他了。似乎是感觉到了我微微颤抖的手臂,卡斯尔迷茫而贪婪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重新恢复了理智。他松开紧咬着我的尖牙,而那些已经涌出来的血全都滴在了他前襟。
“纳撒内尔……”他坐起来,一把揽过我,让我在靠在他肩膀上。而我的身体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我的意识仍然清醒,但身体动弹不得。眼前的事物开始出现重影,渐渐地我发现自己难以聚焦,我慢慢合上了眼。
朦胧中,耳边似乎响起了卡斯尔的声音,低沉,疲惫又懊悔:“你不该冒险给我你的血。我会把你喝干的。”
我低垂着眼皮看着自己的手,上面那个烧穿的伤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相反地,它开始沿着烧焦的地方一点点溃烂,像一群寄生在手背的虫子一点点啃噬着我。我想伸出手拍拍他表示安慰,但一点力气都没有。
恍惚感觉马车重新奔驰起来。但是我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那两道夕阳下的人影挥之不去,还有他们身后长长的血迹。那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人的血融合在了一起。他们肩并肩走着,但其中的一个人已经死去了。另一个人似乎有着灿若千阳的发色,他一路在那个黑头发的人耳边低低说着什么,亲密得仿佛恋人。但是黑头发的人却无法给他回应。最后金色头发的人突然跪倒在地上,他伏在那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上,望着夕阳怔怔发呆。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悲伤的情绪似乎已经感染到了我。他所有的感官都与我联系到了一起。正午的烈日,黄昏清冷的风,风里血的味道,地上粗砺的沙石磨着脚,长途跋涉的疲惫……所有的一切我全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就好像我将自己的灵魂全部附着到那个人身上。我知道我在梦里,但我无法摆脱这可怕的真实感。
一阵风刮来,两个人的身影瞬间化成一把金色扬沙,在风里渐渐散去。
我睁开眼,头顶是发黄的天花板。我试着抬起手,现在我可以感到它的存在了。
房间里很温暖,和我们之前暂留的“红蜜蜂”很不一样。我侧过头,看见地上铺着碎花地毯,很老旧,却很干净,就像剑桥一样,有着一种浓稠的古典味道;墙上贴着的墙纸有些已经干裂翻起,向老人脸上干瘪的皱纹,却给人一种舒适如家的感觉;壁炉里有微弱的火焰,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灭掉。
最重要的是,屋子里有一面漂亮的镜子垂直地立在地上。
卡斯尔正面对着壁炉,向里面添了几块木柴,火苗瞬间高涨了起来,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醒了。”听见了动静,他走过来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我抬起左手,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了,但是留下了一个丑陋的巨大伤疤,差不多占了我半个手背。我的手心里还有上次决斗时留下的两道伤疤。
嘴里有残留的血味。
“对不起。”卡斯尔说,“留下了这么难看的疤痕。”
“没关系。”我坐起身,“这些伤疤是一种象征,让我变得独一无二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呢?如果不是你不顾一切地挡在我身前,我可能连活下去都很难。我握住了他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墓碑,当然我的手也一样冷。我们都是没有温度的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感情。
就像那些为了自由而奋战着的人们和血族们,他们冰冷的胸腔里有一颗无比热忱的心。他们不是一个孤立的群体,他们也有着梦想和希望。只不过时间不会抹去他们的容颜,他们可以长久地存在,用永生去实现那些作为人类时不曾实现或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光着脚走下床,柔软的地毯踩上去很舒服。我慢慢走到镜子前,里面没有我的镜像,我把手伸向镜子,就像触摸一个深不见底的银色异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它吞噬了还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阵奇异的眩晕感向我袭来。
“你在看什么?”我吓了一跳,镜子里没有人,但卡斯尔就站在我身后,仿佛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