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见鬼,给我一些光亮吧。我闭上眼,乞求着阳光,同时用听力捕捉着微弱的信息。至少我要知道在失去知觉后我被带到了哪里。但是四周一片安静,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
虚无。
这个词太可怕了。
活着的人在人间,死去的人在天堂或地狱。而虚无,不属于上述三个地方。就像吸血鬼,不属于任何一个空间。而夹缝,正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下坠的速度在减小。我试着直起身体,睁开眼。在我脚下的黑色虚无里,渐渐燃起了鹅黄色的暖光,就像摇曳的烛火。它在逐渐扩大,变幻成火圈,在那火圈的中心,是一片漆黑,接着一抹耀眼的金色出现在黑暗正中。我俯下身,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
那金色属于某个人的头发,他正被身边其他的黑衣人拖拽着前行。他看上去精疲力竭,仿佛之前已经遭受过许多折磨。他的身体无力地被拖拉着,曳行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他被粗鲁地扔在地上。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死了,因为他一动不动,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那两个黑衣人在他身旁支起行刑的木架,巨大的行刑架像骷髅一样耸立着。他们一把拉起地上已经没有知觉的人,将他绑在了上面。其中一人拿出银色的长钉,分别刺进他的手掌和脚掌。
昏厥的人猛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声音似乎穿透了我的耳膜,令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
黑衣人抓住受刑者的手腕,将银钉向他手掌更深处刺去。金色头发的受刑者浑身止不住颤抖,暗红色的血液从掌心沁出来,伤口周围的皮肤像烧焦了一样开始发黑。
行刑的黑衣人将另一根银钉用同样的方法扎得更深。受刑者的胳膊笔直地向两边伸展着,手掌肌肉因为不堪身体负重的拖累被银钉扯出两道豁口。他徒劳地大张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整个画面就像一场无声戏剧一般。
行刑者无声地施刑,受刑者无声地承受。
忽然,我看到那金发受刑者抬起头来,他瘦削的下巴微微扬起,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着,像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一样张开嘴——
“C——A——S——”
那细微的声音像是艰难的呼吸,仿佛说完这个音节他就会死去。然而他只是保持着头部向上的姿势,望着前方的一片空寂,再次吐出了那个音节:“C——A——S——”
这声虚弱的呼唤在我脑中“啪”地一声揪断了我的神经。我大睁着眼,看着那些黑衣人在他身下点起了火。金发受刑者的身形隐没在熊熊燃烧起来的烈火中,渐渐化成一缕漆黑枯槁的影子。
“不——!”忘记了自己置身于虚无,我痛苦地闭上眼,失声大叫起来。四周的虚无开始混乱地扭曲起来,等我再次睁开眼,发现我躺在床上,眼前是深红色的幔帐。
视线所及仿佛浓雾一般模糊。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脸,擦掉了顺着脸颊淌下的泪水。我睁大眼睛,卡斯尔撑着手臂侧卧在我身边。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他的船长室。
“你为什么哭?”他问我。
于是我又回想起了刚才梦见的火刑。那个金发受刑者在火光中扭曲的身影。他没有发完的音节仿佛烙刻在我脑中一样清晰。不受任何驱使地,我轻声复述出了那个单词:“Castle…他想说的是Castle…”我坐起来,摇晃着卡斯尔的肩膀,喃喃自语:“他要告诉我的……是Castle……”
卡斯尔将手埋进我的头发,轻轻梳理着:“你没事吧?昨晚你昏倒在领航室门前,整整睡了一天。”
我心烦意乱地跳下床,胡乱地捡起地上的衣服穿起来:“卡斯尔……卡斯尔……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谁?”他问。
“一个受刑者的临终遗言。”我说。
卡斯尔的表情在“受刑者”那个词上起了微妙的变化,仅仅一瞬间,却被我捕捉到了:“你知道他是谁,对吗?”
“不,我不知道。”卡斯尔伸了个懒腰,“那是你的梦。”
我伸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淡紫色的天空布景下,海平面上一道金黄色的分割线宣示着夜晚的到来。我想了想,没有拉回窗帘。昨晚在领航室门前看到的那个黑发男人,也让我的心情不能平静。我正打算问他,卡斯尔却打断我:“你打算和乔治比剑术吗?”
“朱利安和你说了?”
“是我问他的。”卡斯尔躺回床里,懒洋洋地打了一呵欠。
“你要阻止我吗?”我把外衣最后一颗扣子扣好,问他。
“朱利安今晚会陪你练习。”
这个回答倒令我有些意外。但我喜欢这个答案。
在我拉开把手的时候,我听见床上的卡斯尔说:“你的实力远在乔治之上。所以你会赢。”
“可我才刚刚接触剑术。”我说。
“那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你会赢就够了。”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不容置疑。而我也开始相信最后胜利的人会是我。卡斯尔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似乎可以将偶然变成必然。
或者说,那是一种蛊惑人心的魔法。而他之前已经对我使用过无数次。我看到在某个特殊的时代,我们曾经肩并肩作战,将自己的身后放心地交给对方——
“我们会赢得这场战争。”
“是的,这场神圣的战争。”
“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圣战。”
一些模糊的画面渐渐重叠起来。
尘土飞扬的战场。鲜红的十字。尸横遍野。耶路撒冷。长发的男人。
“卡斯尔,你的头发之前是黑色的,对吗?”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我。但是柔软的白色羽毛被动了几下。然后我听见他笑了起来:“你要想起的事情还很多。但那些不全是美好的回忆。去吧。朱利安在甲板等你。”
卡斯尔要休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没事的时候,他都喜欢躺在柔软的大床而不是冰冷的棺材里。于是我转身关上了刚刚打开的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等你睡着再离开。”
我将他常坐的那把圈手椅搬到床边,拉好窗帘,坐在了上面。卡斯尔睡觉的姿势很奇怪。他不像一般吸血鬼,一旦睡着就像死去了一样。
而他更像人类。比如像现在这样,侧卧着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脸和昨晚的黑发男人一模一样。银白色的长发从脸旁散落下来,像一尊沉睡的雕像。
“卡斯尔。”我试着叫了叫他,“你不应该这样睡觉。”
他不情愿地睁开眼,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眉毛微微蹙了起来:“应该怎么睡?”
“像这样。”我闭上眼,双手交叠在胸前,为他做了一个示范。
“那样睡很累。”
“我比较习惯那样睡。”
“看起来像个禁欲的修士。”
“这个比喻太糟糕了,卡斯尔。”
他翻了个身。脸对着屋顶的幔帐躺着。紧蹙的眉毛慢慢舒展开,然后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如果有一天,我也会像今晚这样,躺在棺材里从此长眠不醒。你也会守在我身边吗,纳撒内尔?”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卡斯尔依旧闭着眼,但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嘱咐重要的事情。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了那天阳光的温度,变得冷冰冰的。
“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是会选择握住你的手。”
卡斯尔睁开眼,眼睛直直盯着头顶的幔帐:“你以前说过一样的话。但是为了你心中的上帝,你食言了。”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那感觉就像昨晚亲眼看见黑发男人消失在门前一样压抑。这种无力感,使我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承诺。我起身将一个吻轻轻烙印在他冰冷的双手。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那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所以你无须自责。直到你选择我的那一天,我才能确定自己真正拥有了你。”
我无声地握着他的手。确定他睡着后,我才轻轻打开门,将门锁好离开船长室。
Chapter 15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头顶的疏星让我想起童年的夏夜。它们高高地悬挂在紫黑色的穹顶之中,像是永恒不灭的火苗。
这让我回忆起尤金。少年时期,我们手挽着手,躺在草地上。我伸出手数着星星,尤金从不打断我。等我数到胳膊酸痛或者困得睁不开眼,他才背着我回家。
“你记得你数到第几颗了吗?”我趴在尤金的后背上,他问我。
“三千五百七十……”我用力圈住尤金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脖颈。他的头发很软,像毛绒玩具。能看清星星的夜晚屈指可数,我格外珍惜这些外出的机会。
“下一次又要重新数了。”尤金的脚步慢下来,“因为你会忘了这次数到哪里。”
“三千五百七十……”我喃喃低语,“我记得很清楚。”
“但是你却不会记住今夜的星星的样子。”尤金的语气听起来竟有些悲伤,“你也不会记起第一次看到这些星星时的心情。”
他抬起头看了看,然后背着我继续走。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缩短。等我回过神来,眼前又是海上的星空。
“您来了,沃森先生。”朱利安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我们开始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从您的房间里拿来了这个。”
他将我那天用过的长剑递给我。我接过剑,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朱利安的速度明显比那天晚上快上很多。他的身影像是一道黑色的疾风,不动声色地围绕在我周围,而我却很难捕捉到他的具体位置。
“应变速度要快。”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飘过,我回身砍下一剑却扑了个空。就是这样一瞬间的失误,朱利安的剑打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摇了摇头:“您太慢了,沃森先生。如果对付普通人类,我可以说您绰绰有余;但是血族的速度都很快。”
我重新握紧了剑:“那就多试几次,来吧。”
我集中精力,用尽身体每一个感官去捕捉他的位置。耳边有长剑划破空气的呼啸声;朱利安快速移动的脚步声;和他衣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我将手中的长剑稍微偏过一个角度,用力向右上方砍去。
刀刃遇到了阻力,我担心真的砍伤朱利安,于是赶紧收了手。
“啪嗒”一声,一个金属质地的物品滚落到甲板上。我认出那是朱利安一直佩戴在胸前的项坠,只不过这次它的项坠盖被弹开,露出了里面的人物肖像画——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金棕色的鬈发,皮肤苍白病态,嘴唇却鲜活饱满——和我们这些暗夜生物一样的特征。我丝毫不怀疑他是我们的同类。
海风吹过,项坠的链子在甲板上滑动着。朱利安神色紧张地走过来,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正在愈合的伤口——我刚才就是划伤了那里,项坠才被割断掉出来。
他蹲下身拾起那条项坠,仔细地擦了擦,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你……”我本来想要问问他那条项坠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没事吧?”
朱利安摸了摸已经完全长好的皮肤,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您的剑收回得很及时。说真的,沃森先生,我开始怀疑您之前是不是接受过训练了。您的剑法非常高超,至少在我看来,您很有天赋。”
“不,我昨天才开始接触这些……”我明白朱利安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常有这样的错觉——我保有一名骑士的剑术技巧,卡斯尔的指导和朱利安的提醒让我的身体先于头脑熟悉起剑法。那把剑本身似乎就带有魔力,让我在握紧它的一瞬间就获得力量。
“您是天生的骑士。”朱利安说,语气充满敬佩,“您会变得和斯特林先生一样强大。”
“我也希望可以变得和他一样。”我望着头顶的星空,叹了口气。我也想让每一件事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我也想知道每件事情的答案。但是,我还不够强大,无法去支配这些。
卡斯尔说我在人类之中生活太久,而成为血族的时间太短。当你从一个团体中脱离出来来到一个新的团体,不适应是正常的。然后他笑着说,还好你在人类中也是孤独的,你会适应得很快。
但那时我还有尤金。我在心里反驳道。卡斯尔的嘴角扬了扬,然后说,你现在有我。你会变得很强,但是那需要时间。血族的成长和人类一样。
我时常问起我过去的事情,比如我们是如何相识,我又是怎么死亡的。但每当我提起这些,卡斯尔总是避而不谈。用他的话说,我自己想起来会更好。
“我怎么才能想起来这些?”我问他。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