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西岩轻轻叹口气,起身想扶戚七坐下:“他还没死呢,不用哭这么早。”
“滚!”戚七猛地甩开对方胳膊,一个人走到角落,靠着墙壁蹲下来,脸埋进膝盖。
小孩儿的哭是没有声音的,只肩膀微微抖着,一直没停。
薄西岩看着那个小小身影,忽然生出几丝困惑。他总觉得对于戚七这类特殊的人,生死定是他们这辈子看得最开的事情,或许不会心如止水,却也该泰然处之,况且,不是还有杀手锏么。正常人被咬后同化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只要李爽不死在手术台上,生存,甚至再生存个几百年,都不是问题。
可戚七是真的在难受。这他看得出来。所以弄得他也难受了。
戚七骂他的,他全接受。为什么李爽出事而自己没有?因为他没有李爽的热血,或者说,那颗笨蛋的为人民服务的心。如果不是李爽中枪,他可能从始至终都伪装成无辜的路人甲,劫匪抢走多少钞票与他没半毛钱关系,他是片警,不是刑警,更不是特警。
但,他只有李爽这一个朋友。
什么时候那个爱唠叨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的家伙成了自己枯燥生活里固定角色了呢?薄西岩还真没注意。直到现在那家伙躺在手术室里了,他才发现,他居然舍不得那家伙死。
不光舍不得他死,也舍不得让他变成吸血鬼。
薄西岩抬头,长久地看那盏仿佛生命之光的手术灯。李爽,你不总说自己坚强得堪比星矢么,那你就爆发个小宇宙爬起来给我看看!
王大刚带着弟兄们赶来的时候,刚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医生正被戚七和薄西岩死死围着。
“手术还算顺利,子弹也取出来了,没有伤到心脏,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失血过多,而且手术之后的感染也是要过的一个大关,总之,就看能不能熬过今晚了。”
戚七已经哭到说不出话,嘴唇几次张开,却只有形状没有声音。
薄西岩有些不忍,替他问出了那个问题:“熬过的概率……有多大?”
医生却只是摇头:“这要看病人的情况,没办法说准的。”
最终,李爽转入了重症监护室。戚七想进去看,可医院不让。隔着厚厚的玻璃,他只能隐约看见李爽苍白的侧脸。明明不久之前还对自己笑的,还说要给自己带好吃的回来的……
大骗子!
王大刚要带薄西岩回去录口供,事实上第一时间赶来的刑警队同事原本就要给薄荷录的,可他坚持要等李爽的手术结束,所以刑警队通知了王大刚,希望兄弟单位可以给予协助。现下李爽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一时半会儿怕是再无进展,薄西岩也就不再坚持。
可他放心不下戚七。
当然,也放心不下李爽。
最终王大刚留下两个弟兄在医院看着,薄西岩才跟他回了警局。
戚七没跟薄西岩告别,甚至也没看那两个坐在长椅上的李爽的同事。他又回到那个墙角,只不过这一次是坐到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没多久,那边传来刘汀轻快的语调:“怎么着,终于想起哥了?”
熟悉而亲切声音拨断了戚七心底最细的那根弦,没忍住,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李爽出事了……”
半个小时候,刘汀风风火火地冲进医院。
守卫的警员吓一跳,以为歹徒同伙前来寻仇。刘汀看时间不早,医院里除了值班的护士再没什么人,索性把两个警员催眠了,让他们睡个好觉。
之后,才拉过戚七:“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祖宗你先别哭,倒是给我讲讲啊!”
不知为什么,看见刘汀,戚七便没有之前那么慌了,仿佛一直加速掉落的身体有了那么点可以依托的东西,于是他抽抽搭搭地把来龙去脉讲给了对方。
刘汀是越听越纠结,最后眉毛皱成了死疙瘩。
“所以呢,你现在就准备死等?”
“不然还能怎么办?”戚七看刘汀,好像对方是阿拉丁神灯,擦一擦,问一问,就可以显灵。
“你说怎么办,你还会别的?”阿拉丁挑眉,意思是你明知故问。
戚七咬住嘴唇,半天,还是摇了头:“不行,他会恨我的,真的。那么好的一个人,对周围的人永远都那么热心,我要是让他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会恨死我。”
“戚七,”刘汀静静看着小孩儿,“如果让你在他死和他不要你之间选一个,你选哪个?”
Chapter52
刘汀的问题,戚七没有给出答案。
他只是静静站在监护室的窗前,一站,就是半宿。
刘汀看不下去,却也无计可施,于是陪了半宿。
“演电视剧都没你俩这么苦情的。”刘汀有些无奈,下意识掏出香烟。可还没等点燃,就挨了戚七一脚。
刘汀讪讪地把香烟又揣回去,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娘。
遥遥望去,病床旁的仪器显示病人心跳并不太稳,而且微弱,这样的情形从李爽住进重症监护室开始持续到现在。
刘汀也明白戚七的心情,知道小孩儿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是想着等待最后一刻。可吸血鬼并不是速效救心丸,万一没等你咬人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能起死回生?没发生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他是真不希望到那时候小孩儿再后悔莫及。
“我出去抽根烟,你再想想吧。”刘汀摸摸戚七的头,转身走了出去。
医院的后花园没什么花,除了绿树就是草地,这个季节草也有衰败了,于是只剩下万年青的松树,一排排挺立着。夜半时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一轮明月应着盐巴一样的洁白星星,整个世界空旷而寂寥。
刘汀随意地坐到枯草上,硬邦邦的土地透着冬的凉,从屁股传递到神经末梢,刘汀有些恍惚地点了根烟,深深吸上一口,才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脑子也慢慢清明了。
似乎从离开家,带着这么个不正常的身体四处游荡之后,再没遇见这么多事情。说波澜壮阔有些夸张,可鸡飞狗跳还真是不断。刘汀想这到底是因为他遇上了戚七,还是戚七遇上了李爽,抑或李爽认识薄荷呢?好像哪一环都必不可少,命中注定似的。
可,也好像真的很多年没有这么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了。有时候跟这些倒霉蛋混着混着,就容易忘了自己不是人,以为还跟二十年前一样,拖着一帮哥们儿胡混瞎闹。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嚎起来,刘汀正感怀呢,好容易清风明月有了点儿矫情的小氛围,结果就让它弄得浑身一激灵,什么风花雪月都跑没了。
习惯性的看了眼来显,刘汀一边纳闷儿一边按下接通键:“帕塔?”
那边直截了当就问:“爽怎么样?”
刘汀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半夜起床上厕所,发现薄荷一直没有回来,于是我给薄荷打电话,薄荷说爽出事了,他在警局录口供,小七在医院看着。”
刘汀哭笑不得,帕塔的语言方式就是一板一眼详细到场景重现:“那你怎么知道我也在这儿呢。”
帕塔想了下,才说:“我觉得小七肯定会找你,如果出事的是薄荷,我也会找你。”
“为啥啊?”这一点逻辑关系都没有好吧。
“不知道。”帕塔很干脆。
“……”刘汀懂了,这是拉美吸血鬼的直觉,“我是在医院呢,李爽情况还不太稳定,戚七正犹豫要不要照他脖子来一口呢。”
“为什么不?”帕塔想都没想,“这样他俩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啊。”
刘汀扶额,再一次认知到指望帕塔理解东方人心态那就等于让乔丹去练艺术体操,完全没戏。索性顺着他说:“那你怎么不去咬薄荷?”
哪知帕塔居然委屈地回答:“薄荷不让。”
刘汀黑线,合着这娃还真打算咬啊。
“薄荷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体质,怕被我一口咬死了。”
“……”
“他一说我也害怕了。”
“……”
“不过可能以后还是会咬的,帕塔想和薄荷在一起,但是帕塔不想殉情……”
刘汀对着星空翻了几个白眼,觉得有必要提醒下某人:“我说,你打电话过来的初衷不是展望你和薄荷的未来吧。”
话音没落,电话那头却蹦出来一句:“我去医院陪你们吧!”
刘汀这叫一个胆战心惊:“可拉倒吧你。这就够忙活了,别添乱。”
帕塔呜咽一声,极其委屈。
“行了,老实搁家呆着,有了消息我给你打电话。现在,睡觉。”
帕塔不太情愿地说了声“好吧”,然后对着电话啵儿了一口,挂线。
刘汀嘴角抽搐,下意识就摸上了自己脸总好像那里有口水似的。啧,这都什么习惯哪!
跟帕塔啰嗦半天,抽了没几口的烟自己燃到了尽头,刘汀悻悻地把它弹进垃圾桶,转身回了室内,哪成想刚进走廊,就看见重症监护室门口乱作一团,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不知道忙活啥呢,再看小孩儿,呆呆地站在窗户前面,脸上没任何情绪,连惊慌或者着急都捕捉不到了,只那么大张着眼睛,豆大的泪珠儿就往下落,跟他妈琼瑶剧女演员似的。
刘汀火急火燎冲过去,第一时间看窗户,只见大夫正在里面给李爽做心脏复苏,再看那仪器,红红的一条直线就像生死分水岭。
一连问了好几遍怎么回事儿,戚七才茫茫然摇头,不知道,突然就……
医生忙活了五分钟,真的只有五分钟,可刘汀和戚七都像过了一个世纪。当红点又开始在仪器上跳动,两个人都好像在耐热比赛的桑拿房里蒸了一天一样,从里到外的虚脱。
医生走出来问刘汀:“你是病人家属?”
刘汀下意识点头。
医生便继续道:“可能还会出情况,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刘汀感觉到胳膊一阵疼,低头,原来正被小孩儿紧紧抓着。
送走大夫,刘汀瞥了眼被刚刚混乱弄醒的警察,二次催眠了对方,环顾四周,确认再没可疑人等,才压低声音问:“现在呢,想好了吗。”
戚七垂着眼睛,不说话,也看不见表情。
刘汀咬咬牙:“我可跟你说,下次就不一定能复苏心跳了,你能让他变成和我们一样,但不能起死回生。”
戚七还是没吱声。
刘汀觉得自己要黔驴技穷了:“他要真不乐意,真埋怨你了,大不了再催眠呗!虽然催眠个吸血鬼可能有难……”
“不行!”刘汀话没说完便被戚七打断,只见小孩儿红着眼圈,一字一句道,“再催眠他就不认我了……”
刘汀真受够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儿就是推开戚七自己冲进去给李爽脖子一口!
思绪起伏之际,戚七忽然推门进去,监护室里的看守护士疑惑起身刚要说什么,却在对上戚七视线后眼神迷离起来,仿佛吸入了某种致幻剂一般,软软坐回位置。
刘汀松口气,知道小孩儿已经做下决定。
戚七走到床边,蹲下来,贴着床头,也贴着床上人的脸。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李爽,记忆中的小警察总是状态全满干劲十足,从不会这样静静躺在床上,脸白得像一张纸。
事到临头,戚七反而静下来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爽,仿佛明天就没得看了似的要把这眉眼都刻进脑袋里。
“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活着。”
“我喜欢你热心肠。”
“我喜欢你笑。”
“我喜欢你打我脑袋。”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爱你。”
咬上去的瞬间,戚七的呢喃恍若哀求:“哥,千万别恨我。”
李爽苏醒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
不过终生监护室并没有直通外面的窗户,所以这阳光,只在爽哥的想象。
李爽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就这么躺着,甚至不呼吸,胸口都钻心的疼。麻药过劲儿的感觉很糟糕,并且全身无力,想抬个胳膊都历尽坎坷,好容易提高一厘米,护士马上呵斥:“哎哎,输着液呢!我去叫大夫,你别乱动!”
李爽认命,气若游丝地恳求:“那你能让窗户外面站那俩人进来么,顺便告诉他们我醒了。”他就纳了闷儿了,那么俩大活人木头桩子似的站窗根儿底下愣看不见他转世还魂?
说实话,戚七和刘汀还真没看见。
因为夜里爽哥的各项体征从仪器上看就已经平稳了,苏醒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彼时的某二人正纠结在怎么跟患者负荆请罪——行凶者和教唆犯都脱不了干系。
两个人倒是都没想过隐瞒,因为这种事情也瞒不住。
“患者醒了让你们两个进去,”护士走出来,很尽职的传话,然后再坚守职业立场,“不过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许进。”
刘汀硬生生收回迈出了一半的腿脚:“我说咱能不大喘气么。”